大歷十年, 貞懿皇后獨孤氏薨,殯于內殿之西階,連死了都不舍得叫她出宮入葬, 可見帝王對之之情深意切。
就獨孤婧這兩年來的身體來說, 她的死一點也不叫人意外, 遲早的事, 也沒什么人表示出太多的悲痛。
真正傷心的唯有韓王李迥與皇帝李豫, 一個是骨肉血脈,一個是伉儷夫妻,帝王的情愛再寡淡易變, 對待結發夫妻也是與旁者不同的。
雖知獨孤婧這人有許多可惡之處,更做了害她的事, 可對云棠來說, 畢竟也是個識得了許久的故人, 她將她一手提拔,坐到今日這個位子, 她恨過她,謝過她,如今她死了,她的心里是說不清的滋味,悵然失落, 怎么昨日還能與她藏心眼擺架子的人, 今日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了?
云棠今日一早就叫人備好了馬車, 是時候回家去一趟, 今時今日, 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當初進宮來的目的,若是仍能如當初一般, 只求出人頭地……今日的她豈不就是衣錦還鄉、愿望達成?
可惜事情沒那么簡單,如今她想回家,就只是因為想家了。
剛出九仙門,就看到在那徘徊不前的裴鳳章,這地方離清暉閣極近,離翰林院更不遠,能在這看到他,倒也沒什么稀奇,可誰知他看了云棠的轎子,這就趕緊擋在了前面。
因著要換馬車,云棠只好下轎,也不想理他,卻被他扯住了袖子。
云棠臉色一冷,“學士大人,我才剛出宮門,可仍是天子腳下,你竟敢在這里輕薄于我?”一甩衣袖,也不理他,就徑直上了馬車。
裴鳳章也沒再去糾纏,只愣愣地看著走遠了的馬車,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找她了,前幾次都是免不了一頓臭罵,現在又變成了愛搭不理,想想就覺得懈氣。
而這一頭,馬車里頭,云棠見了裴鳳章,本就不太好的心情又增加了一絲煩悶,撩起窗簾看了看窗外,初夏已至,一股子熱浪滾滾襲來,更叫人喘不上氣似的。
這次回家她并沒有事前告知,也算給姚府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之所以措手不及,還是她的地位使然,如今云棠已是宮正司五品宮正,就算是姚禧也不過是從五品而已,若不是長幼有序,光從品階來說,姚禧還要先與她見禮。
因此今日云棠一到家門口,待小廝通傳完畢,姚禧卻是親自來迎接了,雖不會真的先對她行禮,可到底官大一級,自然不能像從前一樣安安心心坐在屋里。
云棠想了想,還是不忍叫人難堪,先迎了上去,恭恭敬敬抱拳作揖,“祖父,孫女回來了……”
不少行人路過都偷偷往這看了幾眼,人人都知道姚府出了個了不起的女官,認識的自然要過來恭賀巴結幾句,不認識的也忍不住聯想自家孩子,只羨慕人家生了個閨女,卻也一樣的有出息。
姚禧瞬間覺得面上帶光,自己只是長史又如何?就算是刺史來了,見了他孫女還不是得卑躬屈膝?姚禧突然覺得,自己這大半輩子沒享受到的榮譽名望,今都在自己的孫女這找回來了。
老夫人劉氏更是眉開眼笑,連忙一邊拍著云棠手背,一邊把人領進了院。
就這一段路,巴結奉承自然是不絕于耳,姚庸夫妻兩個依然沒上前來,只默默含笑看著自家女兒,唯一沒見的就是云杏,她去年要了休書自己回到家來,自然是不會這么輕易就找到再嫁的人家,如今只好死皮賴臉繼續在姚府養著。
剛走到堂屋門口,未想到云杏也迎了出來,她也算糟了一劫,如今倒學會了收斂,“剛剛身子乏累,只在屋里小憩了一陣,沒想到這么會功夫妹妹就回來了,還請妹妹莫要怪罪?!?
如今她已經二十一歲,再不學會穩重,倒也實在說不過去了。
云棠挺直脊背走了過去,“都是自家人,姐姐何必與我客氣?怎么忽而身子乏累?可是最近身子不好?”
“沒什么,不過是昨晚看書看久了,勞妹妹關系了。”
“哦?!痹铺囊矊嵲诓幌朐倥c她裝什么姐妹情深,只又回頭,拉過李芳菲,“娘的氣色看著不錯,這樣我就放心了?!?
“姐,你可不知道,前些日子娘發現自個兒眼角兒上長了一條小皺紋,這就日日燕窩阿膠補著,氣色怎能不好?”好不容易擠到前面的姚允,這時侯連忙解釋。
眾人愣了一愣,又哄然笑開,云棠盯著自家弟弟,見他對著自己調皮地眨巴眨巴眼睛,感嘆小允雖然已經長大,姐弟兩個相見的機會也不多,卻仍舊與自己那么的心有靈犀。
從前她每次回姚府,都免不得要應對這些本就不重要的人,如今她有了底氣,自然不能叫這些人再像從前那樣不把他們一家看在眼里。
她既然入了宮,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這個位子,就自然得叫娘親過上比她們優越的日子,她的娘親日日燕窩、阿膠,她們也只能看著,昔日的他們都沒念及一分親人情份,憑什么今日就指著她提攜他們?
想得美!
一手拉著李芳菲,一手拉著小允,吩咐姚府的小廝,“車里還有禮物,拿出來給大家分一分……”
派了小廝去拿東西,一群人又是通通涌入堂屋,其后又是分禮物、吃晚飯,又免不了一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才回了姚庸一家自己的地方。
去年的時候,姚府就有人提議要把東院和主院中間的隔墻給拆了,說是一家人就要和和美美住在一起。
姚庸雖是有時候性子軟了些,可到底還有絲讀書人的骨氣,說什么也不肯,只說喜愛清靜,不拆也很好,因著如今他們一家的地位,既然如此堅持,倒也沒人敢多說什么。
如今的姚府東偏院倒也沒什么變化,云棠也想過要好好拾掇拾掇,可姚庸和李芳菲都說早習慣了這樣,太花哨了反而不好,索性也就什么也沒動。
見了東院熟悉的擺設,云棠瞬間心安起來,人都說吾心安處是吾鄉,這整個姚府雖是她極不喜歡的地方,可就在這偏偏一隅,卻深藏著她的童年,承托著她的思念。
她拉著弟弟的手,突然攥的更緊,想起小時候自己與小允在南墻的葫蘆藤下打打鬧鬧,現在那里仍長著一大片葫蘆藤,已經結了一只又一只的小葫蘆,正被晚風吹拂地微微點頭。
李芳菲切了井水中浸涼了的西瓜,小院中一燈如豆,一家四口依然如從前那樣圍在桌前。
只剩下自己最親的人,云棠終于覺得有些事不該只自己憋著,“爹,娘,陛下他……給我賜婚了……”
啊?連姚允也跟著驚嘆一聲,“姐,陛下怎么想起給你賜婚?是把你許給什么人了?”
若是平常,李芳菲早就要斥他不要多嘴,今日她也想知道,因此也巴巴等著云棠說話。
姚庸有些沉不住氣,“棠兒,你說???別叫我和你娘擔心?!?
個中緣由,她覺得也沒必要說太多,只草草掩蓋過去,“陛下賜婚,大概也是因為我年歲大了,對方是今年的新科狀元,姓裴,祖籍滁州……”
年歲大了,最好的一個說辭,姚庸和姚允倒也沒多想什么,倒是李芳菲,頓了頓沒再多問。
姚庸一向喜愛讀書人,聽說陛下把女兒許配給當今的狀元郎,心里反倒生出一絲竊喜,“你徐伯伯幾月前去過長安,正巧碰上狀元郎巡街,聽說是青年才俊、俊逸非凡……”
想起裴鳳章的容貌氣質,用這幾個詞語倒也不為過,云棠默默低了頭,“陛下之所以這么痛快就能賜婚,實際還因為他主動請求……若不是他,我怎么會這么快就得談婚論嫁?”
姚允自然了解自己的姐姐,還未等姚庸說話,“這人怎么這樣?他要娶姐姐,也不看姐姐愿不愿意?他是狀元郎,姐姐還是五品官員呢,憑什么因為他就得放棄仕途?”
真不愧是自己弟弟,果然一語叨中要害,云棠沒有做聲,因為弟弟都替她說了。
姚庸倒也是才想到這茬兒,也覺得這人有些不厚道,再喜歡云棠,可也不能不考慮她的想法呀?他聽李芳菲聽慣了,這時候見妻子一言不發,不免一時沒了主意,“芳菲,你覺得這事該怎么辦?”
李芳菲這才抬頭,看了眼自己的女兒,也沒看出個什么不同的神色,只嘆了一聲,“能怎么辦?這是圣旨,我們再不愿意,還能抗旨不成?”
又看了眼丈夫和兒子,“你們倆先回屋去,我與棠兒兩個人單獨聊聊。”
沒法子,這一家總是李芳菲說了算,又因為如今云棠有官銜,他們爺倆本就沒什么地位,姚庸看了看屋里,“還是別介了,屋里太悶,我領小允出去走走?!闭f著領著兒子出了院,不知去哪溜達了。
待爺倆走遠,李芳菲才說話,“棠兒,這事真像你說的那樣?知女莫若母,我知道你有事沒說?!?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李芳菲確實是了解云棠,此時的云棠聽了她這樣說,一時眼淚眼里打轉,哇地一聲撲到李芳菲的懷里,“娘……我……我我……我好想哭……”
李芳菲直撫摸著她后背,“傻孩子,當著娘的面,想哭就哭,哭夠了跟娘說說,到底是誰欺負了你?”
依偎在娘親的懷里,那是她生命的溯源之地,也是她第一次找到安全感的地方,云棠再也抑制不住,把這些日子的苦楚和勞累都通通發泄出來,直到哭到眼淚快要干涸,才抽抽嗒嗒把包括李連的事情都說給了李芳菲。
說也奇怪,本委屈的不行的事,說給李芳菲聽了,就像是小時候受了云杏欺負說給娘親聽,委屈頓時就消了一半,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了。
聽女兒哭訴這么些,聽說了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李芳菲也有些震撼,可到底是個有主意的人,平靜了許久,倒也淡定下來,“女兒,不如你考慮考慮這位狀元郎?”
料到娘親會這樣說,云棠沒有說話。
“依我看,他倒也不是什么自私的人,不過是一時替你抱不平,有些小孩子氣罷了,心智不成熟,假以時日還是能糾正的過來的,只要是個好人就成,再者說,圣旨也下了,你要不要考慮考慮他?”
云棠仍是沒說話。
卻聽李芳菲拍了下大腿,“哎呀呀,不對不對,要我說,你得趕緊嫁這狀元郎,越快越好!你說陛下既然已經為你賜婚,卻還要拖上兩年,他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云棠這才睜大一雙杏眼,“打什么主意?”
“要按你說,陛下當初答應下來狀元郎的請求,也是情況使然迫不得已,他故意拖延兩年……是不是為自家兒子打算?若是恩王還對你有意……以他們天家的做派,三妻四妾都是正常,娶了正妃也依舊可以有側妃妾室,可別是打上了你的主意。”
“這……不能吧?”
“哎呦我的傻閨女,你別別把人心想的那么單純,何況那還是圣上,坐上那位子的人,策略國事最是爽快,收拾起你這小人物更是手到擒來,管你愿不愿意?”
云棠仍有些錯愕,想想又有些好笑,“娘,還是你想多了,且不說皇上怎么想,但恩王那人我了解,雖然我與他再沒干系,可我信他是個守信善良的好人,我們倆既然已經說好了,他就必不會再為難于我?!?
李芳菲拉了拉她手,“他是不會為難你,只怕皇上但凡看出了他對你仍有一點意思,就會亂點鴛鴦譜……女兒,這事可當真是馬虎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