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一角,多了一個不起眼的土包。
挖坑的幾個宦官不敢多問,領導讓挖坑就挖坑。
而當過了一個晚上,他們發現自己挖的坑變成了土包以后,更不敢多問了。
只當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李承干形容憔悴,扶著墳前的柏樹,無語凝噎。
他剛得的寵妾,第一次讓他享受到男人樂趣的武媚娘,死了。
嫵媚溫存的肉體,此刻就埋在面前的土包里,與蟻蟲為伍。
沒有什么,比得而復失更讓人扼腕嘆息。
他心里空落落的,又很快被怒火填滿。
因事故莫名其妙地重傷,又因怪病莫名其妙地死去。
巧合?
他才不信!
心中的悲憤郁積,亟需找一個目標發泄。
李承干覺得,這個目標就是李世民,自己的父皇。
那個賜予他生命與地位、又壓給了他無窮壓力與痛苦的男人。
“肯定是他,肯定是父皇!
“為了自己瘋狂的立儲計劃,他既然能挑動自己的親生兒子們廝殺!那殺一個五品才人,又算得了什么!
“他這是在向孤發出警告,不要動他的女人,讓孤一心一意地繼續與兄弟們爭儲!”
李承干嘴唇顫抖,神經質地輕聲念叨著大逆不道的話語。
李明此前的擔憂沒有錯,好變裝、尚突厥的太子,精神確實有點問題。
有時候不大理智。
而在武媚娘死后,他的情緒更是不穩定,偏執地放大了來自父親的惡意。
“現在媚娘已經死了,孤該怎么辦?繼續陪著他,和愚蠢的弟弟們一起養蠱么?
“為大唐養出最強壯、最惡毒的蠱蟲么?”
李承干面容猙獰,突然整個人頓了頓,頭微微撇向一邊,似乎在傾聽著什么。
旁邊并沒有人。
“對,媚娘你說得對,孤太優柔寡斷,太受困于兒女情長了……”
李承干的表情像變臉一樣,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孤要讓他知道,蠱蟲,也是會噬主的!”
…………
“你能主動提出此事,吾心甚慰。”
立政殿,李世民和顏悅色地看著自己的長子。
李承干溫文爾雅地微笑著。
他一身男子的圓領赤袍,頭也規規矩矩地包著幞頭,十足恭敬地說:
“我朝初創十余年,百廢待興,人丁不足,天下還有廣闊的荒地閑田沒有開發。
“兒臣如何能為了一己的享樂、輕松,而占用大量官奴呢?
“惟請陛下恩準兒臣的請求,放東宮的宮女和宦官出去,開墾田地、務農務工,將民力物盡其用。”
“哈哈,聽你一言,倒好像顯得吾耽于享樂,占用過多勞力了。”
李世民嘴上埋怨,心里卻是樂不可支。
自從上次和李承干談心以后,他發現,自己這位長子變得“好”了起來。
不但有事沒事就來請示匯報,來得甚至比李泰還勤。
而且還言之有物。
不空談風月,而是積極討教治國方略。
更重要的是,太子甚至一改過去荒誕不經的穿衣打扮。
終于有點大唐真龍之子的樣子了。
李二又覺得自己行了,覺得自己育兒有方,成功解開了兒子的心結,比他老爹強多了。
“父皇日理萬機,宮人為您多分擔一些,您就能多為江山社稷思慮一分。”
李承干嘴甜得像抹了蜜一樣,不露聲色地拍著馬屁:
“虔心服侍您,才是為國分憂啊。”
“善,善。”李世民毫不掩飾自己的欣慰。
今天也與前幾日一樣,一大清早剛用完早膳,太子就主動前來請安。
這次,他不但與父皇對談了南方今年水旱災害的一些設想,還主動提出,要削減東宮的奴仆。
這讓李世民尤其心花怒放。
勤政愛民,從我做起嘛!
相比之下,十余年前,太上皇陛下還因為不樂意宮人被裁撤,和李世民慪過氣呢。
果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朕的子孫還是一代比一代強的嘛!
李世民仿佛回到了好幾年前。
那時候,長孫皇后還在世,李承干也很是乖巧懂事,沒有后來這么多毛病……
“只是,東宮一次裁汰這么多宮人,無礙么?畢竟,你的身體……”
李世民擔憂地看看李承干的病腿,欲言又止。
“無礙,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李承干簡單地回答。
李世民感到由衷的欣慰:
“甚善!”
他即刻大筆一揮,批準了裁撤東宮宮女、宦官的請求,又不免心疼地說:
“承干,殿里人少,未免冷清。
“吾有一副親筆臨摹的王羲之《蘭亭集序》,傾注了不少心血。
“此物贈與你,每每相見,便如見吾。”
李承干忍住冷笑的沖動,做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還有,念你腿腳不便,許你在宮中騎馬。”李世民露出慷慨的笑容:
“以后也常來看看吾。”
李承干舉重若輕地拜謝:
“兒臣隨時侍奉父皇左右。”
當天,朝廷眾臣之間又引起了一次轟動。
陛下嘉獎太子,賞賜親筆臨摹字畫一掛,這已經是很強的信號了。
而更夸張的是,陛下甚至允許太子在宮中騎馬!
嚴格算起來,這是皇帝陛下第一次賜予他人此等待遇!
李泰只是能在宮中乘轎,而不能高人一等地騎馬。
至于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李明殿下……
反正他在宮中做出什么逾矩之舉,也沒人敢說什么。
不過理論上,陛下也沒有正兒八經地允許李明在宮里騎馬。
允許了也沒用,李明殿下的小短腿還不會騎馬。
太子收獲的這一番嘉獎,被最近熱衷站隊的大臣們無限解讀。
因為,這是陛下擺開爭儲擂臺以來,太子殿下明面上的第一次主動出擊!
墻頭草和太子黨舊臣們,又開始左顧右盼了。
嫡+長,從娘胎帶出來的優勢到底是無可匹敵的。
只需幾席話語所爭取到的待遇,其他三位兄弟不知得做出多少實績。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形勢或許還有變,結果如何還未可知……
…………
李承干帶著溫和的笑容,回到了冷清的東宮嘉德殿,終于憋不住了,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
“噗,哈哈哈!
“蠢貨,真是個蠢貨!只需說幾句漂亮話,就讓他……”
笑聲戛然而止。
他突然側起耳朵傾聽,又點了點頭,不知在和誰對話。
“你說得對,媚娘。
“應戒驕戒躁,徐而圖之。”
李承干覺得自己很理智,一點也不瘋癲。
他要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要奪回本應屬于他的一切。
他要做至高無上的至尊。
從此再也沒有什么“父皇”壓在他頭上,再也不用害怕臣下指摘、兄弟傾軋、斗敗被殺。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穿什么衣服、想和哪個男人女人相愛,再也沒人能夠干涉。
“在此之前,得先拔除父皇在東宮安插的釘子,并進一步取得他的信任,以保住第一順位繼承為要務……”
李承干十分冷靜地規劃著瘋狂的計劃。
他認為,父皇能隔空殺死武媚娘,一定是在東宮安置了細作,假扮成了宮人。
所以,他這幾天謹小慎微,想著法子地討好父皇。
就是為了讓對方放松警惕,同意撤走這些釘子。
而皇天不負有心人,父皇爽快地撤去了這些細作。
“這是父皇對孤這段時間乖巧表現的獎勵和交易嗎?”
在空曠的嘉德殿里,李承干激烈地與空氣斗智斗勇。 …………
“所以,你就被東宮辭退了?”
太極宮宮門口,李明有些無語地看著胡三娘。
親手扼殺位面之子的刺客、肅反委員會雙花紅棍、么得感情的殺手,此刻正因為丟了一份旱澇保收的體制內工作而哭得梨花帶雨:
“我也不道啊……太子上來就框框裁人,除了幾個燒飯和打掃衛生的阿姨,其他宮人都被裁撤了。”
也就是說,上千個勞動力被李承干同志向社會輸送了。
“……別哭了別哭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宮里每個月給你多少月俸祿米,我加倍發你,一直養你到老。”
李明熟練地用庸俗的金錢安慰少女受傷的心靈。
“好噠!明爺最棒了!”
胡三娘立刻大雨轉晴,背著簡易的包裹,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太極宮。
看著她的背影融入朱雀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李明不禁嘀咕:
“開除宮人……我那個大哥到底在干嘛?”
要說李承干是為了博取名聲而作秀吧,這么多勞動力還真不是一個小數目。
這是德政,在史書上能留下一筆的。
承干老哥也是夠狠的,刀口向內拿自己開刀。
寧可自己拖著病軀、生活艱苦一點,硬是爭取到了父皇的一點垂青,止住了下跌的趨勢。
他怎么突然態度大變,對父皇舔得百依百順,也不玩cosplay了?
是內鬼王氏被我公開處刑以后,終于意識到陰謀詭計不管用,坐不住正面出來和我們競爭了?
李明不無得意地琢磨著。
一切事件的幕后黑手,就在那三兄弟之中。
不論那黑手到底是誰,在目睹王氏凄慘而充滿意外的死法后,那廝定然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在外人眼中,這是一起充滿了巧合的意外。
但對那心懷鬼胎的幕后黑手來說,這無異于一個嚴正警告——
我李明能在宮里當眾干掉內鬼、而片葉不沾身,同樣也能如法炮制干掉你。
給老子老實一點。
在確保能互相毀滅的核威懾之下,李明睡覺都更香甜了。
恐怖的平衡也是一種平衡。
比他在明敵在暗、一直被動挨打強多了。
“只是李承干這騷操作歪打正著,正好把我好不容易安插進去的釘子給拔了。
“還是說,他確實識破了我的計謀,只是無法定位誰是釘子,只能一口氣全部開除?
“雖說東宮與太極宮不過一墻之隔,但他把武德門一關,我也窺探不到里面在干嘛……”
李明發現,自己根本看不透這個大哥。
不像小銀幣李治和華而不實的李泰,李承干這個神經刀根本無法預測。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理智,什么時候發癲,什么時候理智地發癲。
“唉隨他去了,只要對方老實點,不針對我搞暗殺,他們愛怎么斗怎么斗。”
李明搖了搖頭,信步向宮外走去。
在宮斗方面,他就只能分出這么點兒精力對付。
即使回到京中,李明的主次也始終分得很清——
發展根據地才是主,爭儲是次。
除了關系自己小命的事兒——比如遇刺案、內鬼案、武媚娘案等等——他需要親自在上面花費精力以外。
爭儲中涉及的普通政治斗爭,他只需開好道、掌好舵,無需事事操心。
朝中自有得力干將替他完成細節。
這才是一把手風范。
而發展壯大遼東的實力,李明是認真的,必須親力親為。
因為暴力是一切權力的根基與保障。
如果沒有一直可靠的政治、軍事和相配套的經濟力量。
就算老爹將來真的欽定他來當這個接班人,那也只是給皇兄們、或者其他野心家們一個提前上演“靖難之役”的機會。
相對的,如果他硬實力夠強。
還有什么必要和那三個醉心宮斗的哥哥們玩過家家呢?
一路南下平推不就行了。
所以,李明一如往常地去找房玄齡,共同商議遼東的治理事項。
“阿嚏!”
路過宮門,看門將軍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我讓你別亂翻我的包裹,又中招了吧。”
李明一邊吐槽,一邊下意識地離傳染源遠點。
看門將軍嘴角抽搐,倔強地昂起頭顱,不想搭理他。
…………
房玄齡坐在尚書省的衙門里,就在宮城之外、皇城之內。
“相父~”
李明熟門熟路地拐進房玄齡的書房,往他的專座上一坐:
“遼東的月報到了嗎?”
房玄齡從文件的上方露出眼睛,饒有興味地看了看這位來衙門像回家一樣的小主君,指了指李明面前的小桌板:
“今早剛到,就在最上面。”
“這么晚才到,是郵遞員被拖欠工資了么?”
李明吐著槽,順手拿起厚厚的一摞報告,提綱挈領地翻看了起來。
他已經慢慢習慣了頂著巨大延遲、遠程遙控遼東。
借著以前當公務員的底子,憑借下面遞上來的書面報告,就能大致了解情況,并超前部署決策。
以便于遼東在下個月收到指令后,按照既定的大方向、并發揮主觀能動性地執行。
李明在有意思地培養自己遠程微操的本領。
萬一,對吧,有一天他也能統治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他能提前有個準備。
雖然他與手下遠隔四千里,但拜堅實的統治基礎所賜,遼東各級、從官到民,都在忠實地執行李委員長的最高方針。
官吏不是問題,紀律不是問題。
但遼東與關中的通信延遲問題,越來越成為了一個問題。
不知為何,最近的驛路越來越不通暢。
送一封信從最快的二十天,慢慢拖到了現在的平均一個月。
遼東方向又沒什么戰事,不至于占用郵路啊……
李明敏銳地意識到,關中到遼東之間的這一段華夏核心區域,大概發生了什么事。
但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問題,而且朝廷對此毫無察覺。
“怎么回事?大唐發生了什么?”
李明看了一眼遼東最近的鐵礦鐵器出口帳冊,眉毛頓時擰成了川字型。
房玄齡放下了手里的文書:
“您看的是遼東的帳冊吧,怎么會涉及到大唐?”
在這群反賊內部的交流中,已經很習慣地把遼東和大唐并列了。
“向內地州縣出口銅鐵的總量銳減了,但總金額還在增加。”
李明拍著帳冊的對應條目:
“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內地州縣缺乏鐵器,價格暴漲,導致很多地方已經有些負擔不起了!”
聽言,房玄齡也擰起了眉毛:
“咄咄怪事,根據民部鹽鐵司的帳目,全國鐵礦出產并未減少啊……”
現在還是農業社會,不可能突然突破了什么科技、發明了什么新產品,導致鋼鐵需求突然暴增。
李明莫名回憶起了從遼東回京時,在幽州地界看見的、向漠北方向輸送鐵礦鐵器的商隊。
這是在提前準備對薛延陀的戰爭么?還是在干什么?
“總之你們注意一下。”李明提點道。
“臣遵旨。”房玄齡很順口地應承下來。
接著一愣,啞然失笑。
“抱歉,總有種是您在統治全國的錯覺。”
“現在朝里朝外都在忙著搞宮斗政斗,我這邊不得多負擔一些?總得有人治理國家吧。”李明沒好氣地說:
“死一兩個妻妾,就要發動多部門上百人調查。
“可帳冊里的一個數字,關乎的可是千百萬人的生計、乃至生命啊。”
時代一粒塵,個人一座山,從統治者角度來說還真是如此。
每一個抽象的數字和文字的背后,可都是無數活生生的人啊。
房玄齡呆滯了一會兒,笑著嘆了口氣:
“唉……殿下,您不該來這兒。”
李明收起帳冊,開始瀏覽下一份文件,順口一問:
“那我應該在那兒?”
“您應該回宮去,像您的皇兄那樣,繼續討好陛下。混個眼熟也行。”
房玄齡停下手中的工作,認真地勸諫道:
“如今,爭儲才是正事兒。”
李明在文件上做著批示,一邊無所謂:
“就讓他們玩兒去吧,我沒太多時間陪他們過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