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國舅……謀反?”
李治面無表情地看向下首。
立政殿的書房里群臣林立,都是舉報長孫無忌的重臣,竟讓寬敞的御書房也顯得局促起來。
前來告狀的大臣們都看向了一個方向,是李世民、李治兩朝的密探頭子,張亮。
“是的殿下。”
張亮當仁不讓地第一個開口,信誓旦旦地說:
“接多名閣僚舉報,經密探徹查,查實發現長孫無忌與妖僧玄奘合謀,計劃在下個月的清明祈福佛法大會上行刺殿下,自立為帝。”
李治張了張嘴,感覺每個字都充滿了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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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確實懷疑長孫無忌在挑戰自己、架空自己,乃至與東北的某位節度使暗通款曲。
但你要說國舅已經快進到要另立門戶了,李治覺得這還是太極端了。
先不說長孫無忌就不是當帶頭大哥的性格,也不說甥舅之間的親情什么的。
單從客觀證據來看,京城及周邊的軍隊都沒有出現異動,尤其是禁軍都還好端端地窩在營里,在李治本人的嚴防死守下,沒有和任何官員有過任何接觸。
拳頭都被牢牢綁著,長孫無忌怎么反?
真當造反是“禿驢一怒”就能搞定的兒戲了?
李治深吸一口氣,再問一遍:
“消息來源可靠嗎?”
“可靠!從妖僧玄奘之前掛單下榻的歸元寺,我們搜出了他和長孫無忌串通的證據!”
這次說話的是李治的另一位心腹,“笑里藏刀”典故的來源,李義府。
“是一個金枕頭!”
看著手下大臣們胸有成竹的表情,李治也不好當面駁他們的面子,耐著性子問:
“金枕頭和謀反有什么關系?”
“因為那是陛下御賜給長孫家的金枕。”李義府拖長了調子:
“長孫無忌的長子長孫沖,乃是嫡長公主、長樂公主的駙馬。
“這個枕頭出現在玄奘的下榻之處,就說明那妖僧與公主有染,說明妖僧與長孫無忌有勾連,他們必然是想造反!”
這番發言簡直比張亮的推理還要逆天,已經屬于每個字拼起來就看不懂的范疇了。
然而,對如此明顯的問題言論,過來告狀的群臣卻言之鑿鑿地附議:
“是啊沒錯啊!”
“請殿下及早處置,以免生禍!”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殿下不可拘泥于甥舅情誼啊!”
“那妖僧必是西域的細作,應當腰斬!”
李治目瞪口呆地聽著這些能臣干吏說出的荒唐之言,一時不知有問題的是他們還是自己。
一個成語在他腦海里逐漸清晰了起來——
指鹿為馬!
李治這才苦澀地意識到,原來醉心于爭權奪利的不僅是長孫無忌,還是長孫無忌以外的幾乎所有重臣!
他們就像鯊魚,嗅到了攝政有意限制國舅權力的氣息,但要么錯誤地將攝政的意圖擴大化,要么故意借題發揮。
總之,幾撥人各懷鬼胎,共同炮制出了這場荒唐透頂的所謂“謀反案”。
李治意識到,自己玩脫了。
他本想借玄奘這個小題,小小地敲打敲打長孫無忌,點到即止即可。
沒想到被其他大臣抓住了機會,狠狠地小題大做了一番。
事情鬧到這份上,牽動了這么多大臣,已經超出了李治的控制。
“殿下,下決斷吧!”群臣步步緊逼。
“我……”李治支支吾吾,迷茫地看著自己名義上的臣下。
他們有的是真心認為長孫無忌禍國殃民、自以為在配合攝政清除余毒,有意在翦除大司空及其黨羽,還有的更是想借這個東風規訓一下李治本人。
但是,望著臺下的袞袞諸公,人人都是一張憂國憂民的悲憤臉,李治分不清,真的分不清啊!
不過他有一點是能拎得清的,那就是——
不管長孫無忌是不是真的造反,都不能遂了大臣們的愿把他給辦了。
否則自己這個攝政,就要被臣下給騎到脖子上了!
“我……覺得此事應當再議。嗯,對,我自有安排,退下吧!”
李治勉強地揮退眾臣。
面對群臣的集體意見,現在的他只能使出拖延戰術,并沒有能力強勢拒絕。
大臣們離開后,李治一個人坐在靜靜的書房里發呆。
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自己小小的一次敲打,居然演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風暴,且有愈演愈烈、不死不休之勢。
雖說貞觀群臣都是單純為國盡忠而生的,但他們也不是白蓮花,更不是隨便李治使喚的提線木偶。
這些大臣隨便挑一個放到其他朝代,都是能經世治國、獨當一面的王佐之才。
同擠在一個朝堂之下,他們不內斗才是咄咄怪事,偶爾斗斗坐在龍榻上的那位也未嘗不可。
雖然他們爭權未必是出于私利,不少人是真的出自公心,真心認為“肉食者菜,放開讓我來”。
但從結果上,他們都對皇權構成了不小的挑戰。
要想管理好他們,需要一位有著絕對權威的領袖。
“我不是這塊料啊……”
李治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不足。
他不像父皇,能憑借軍功和威望壓服眾臣。
他更不像李明,有能力也有勇氣推倒重來、另起爐灶,從零建立起一套一桿子捅到底的行政體系,可以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而李治雖然掛著“攝政”的名頭,面對強勢的大臣卻處于下風。
因為在治理國家上,他對眾臣的依賴頗多,反而有點被要挾的意思。
況且這些大臣背后都是根深蒂固的各大豪族,李治未必動得了他們。
他連李泰殘黨都一個也沒有清洗掉,談何控制?
和那兩位杰出的榜樣相比,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劉阿斗,一介庸庸碌碌的守成之君而已。
而在面臨一東一西、兩個北方強敵之時,劉阿斗顯然是支撐不久的。
…………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長安波瀾不驚,平靜得就像臺風眼一樣。
官員們照例每天上朝,當面尊敬地稱呼長孫無忌一句“大司空閣下”,在背后拼命向李治彈劾,巴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這讓李治背負了巨大的壓力,為了拖延執行,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和行政資源。
另一方面,從前線傳來的情報也是一天比一天明朗了,讓李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強度。
東北方向,李明按部就班地蠶食著中原。
在大河南岸站穩腳跟后,他并沒有急著溯大河而上、進犯東都洛陽,與李治發生正面沖突。
而是奉行翦除周邊的政策,繼續向南,把觸手伸到了淮水北岸的亳州一帶,穩步而堅定地削弱著李治的統治基礎。
西北方向,神秘的新突厥也沒有閑著,一直把兵鋒推到了涼州城下。
兩邊都旗幟鮮明地打出了旗號,一個是大唐正朔后繼、死里逃生的監國,另一個是大唐正朔本朔、死里逃生的陛下。
兩個外族占大頭的政權,都不約而同地爭起了大唐正統,讓大唐的各位有一種劉淵在世的魔幻感。
與此同時,坊間也興起了稀奇古怪的傳聞,什么監國殿下被李泰殺死三天后復活啦,什么陛下重傷被野狼所救啦,傳得一個比一個離譜。
過程雖然魔幻,但是這些傳言的結果倒是很具有現實意義,那就是——
李明和李世民都還活著,而且已經在班師回朝的路上了!
類似稀奇古怪的消息滿天飛,長安以及各地州府不論官方還是民間,都發生了極大的混亂。
兩位貴人生死下落,看客們能吵上一整天。如果兩位貴人還活著,是投還是不投,又能吵上一整晚。
李世民和李明雖然各有各的魅力,但是李治也不是沒有擁躉。
畢竟李治是唯一一個沒有被外部勢力干涉的統治者。
至于他的其他競爭者,李泰勾結薛延陀,李世民統合突厥。
李明就不說了,他的手底下要么是左一句“天無二日,我心中只有殿下一個太陽”、右一句“殿下的恩情還不完”的,性格有些軸的高句麗人。
要么是比異族還要可惡的“異端”河北人。
對他們來說,李治殿下是唯一的選擇了。
而民間的混亂,自然也傳導到了朝堂之上。
在平靜的表面,各大家族關起門來打著自己的算盤。
…………
趙國公府,傍晚時分。
長孫無忌吃著小菜,酌著小酒,頗為怡然自得。
在被好外甥李治借一個禿驢的名義當頭一棒后,他的心徹底涼了。
累了,毀滅吧。
擺爛一時爽,剎那天地寬。
這風雨飄搖的長安朝廷誰愛管誰管,我反正現在過得很爽。
就在長孫無忌有點開悟的時候,下人來報:
“夔州長史狄知遜求見。”
“夔州的長史?”長孫無忌有些驚訝,不亞于跨國公司董事長被公司里的掃地大爺求見。
文官之首和一個地方王府的僚屬,級別差得有億點大。
家仆看著主家發蒙的表情,機靈地接上一句:
“奴這就去回絕他。”
“不必。”長孫無忌擺擺手。
事出反常必有妖,長史怎么說也是“體制內”,不會無知到大晚上沒事就去敲頂頭上司家門。
有情況。
“請他進來吧。”
沒讓大司空多等,狄知遜低著頭、邁著小碎步,亦步亦趨地進了正堂。
在狄知遜的背后,跟著一位十來歲的少年,和長孫延差不多年紀,倒是昂首闊步,并不怯場。
長孫無忌更疑惑了。
他兒子?一個下下級不但大晚上拜訪頂頭上司,還帶上了他兒子?
這算什么意思,托孤?
可看那狄知遜畏畏縮縮的窩囊樣,也不像是這么不知分寸的家伙啊。
長孫無忌便沒好氣地問:
“狄上佐,你不在夔州輔佐鄭王李元懿,來長安干什么?”
“呃,這……”
犬父狄知遜吞吞吐吐的,悄悄扯了扯虎子的衣袖:
“是你讓我來的,你向大司空匯報。”
長孫無忌眉頭皺得更緊了,把目光投向了下屬的兒子身上。
那位少年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道:
“我是狄仁杰,曾與長孫延同拜在孔穎達先生的門下。”
李明的狐朋狗友……長孫無忌第一時間在心里給出了判斷,不過對小伙子的觀感倒是不差。
相比戰戰兢兢的犬父,狄仁杰落落大方得多。
跟著李明混的大小伙伴們,不管之前的性格如何,時間長了都會被同化成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而且狄仁杰的名字,長孫無忌也聽好大孫長孫延念叨過好幾遍,這位“杰哥”都是以智者的形象出現的。
是李明讓他來的?想向我傳達什么信息?
就在長孫無忌心里犯嘀咕的時候,狄仁杰開口了:
“大司空閣下,你怎么還在這兒優哉游哉的?不知道自己已經命懸一線了嗎?”
長孫無忌:“?!”
…………
狄仁杰有條不紊地講述著各級官員向李治施壓、要求李治嚴懲逆賊長孫無忌的事實。
長孫無忌專注地聽著,全程沒有打斷。
他也是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的,雖然未知事情全貌,但狄仁杰所透露的細節,和他所知的情況基本吻合。
這就為狄仁杰所說的真實性提供了一定的佐證。
至于這少年的情報從何而來,多問就不禮貌了,李明肯定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而且肯定強大得多。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狄仁杰很有明氏特色地結了尾,便住了口,不多說一句話。
他的犬父狄知遜早已冷汗涔涔,訝異地看著自己的虎子,表情不像是裝的。
長孫無忌面沉如水,緩緩地摸著下巴許久,開口問:
“是監國殿下讓你告訴我的?”
狄仁杰搖頭:
“信件往返要個把月,如果等明哥的消息,那時候你的墳頭草都三尺長了。”
“咳咳!”狄知遜嚇得拼命干咳。
長孫無忌的臉色愈發陰沉。
“不過。”狄仁杰滿不在意地繼續補充道:
“明哥確實特別交待過我,讓我關注著大司空的情況。若攝政殿下要殺司空,讓我給你提個醒。”
長孫無忌十分詫異:
“監國知道攝政要對我不利?”
狄仁杰點頭:“是的。”
長孫無忌追問:“他是算命的?”
狄仁杰聳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了。”
嘶……長孫無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李明知道李治要殺長孫無忌,純粹是因為歷史上的唐高宗就是這么干的。
但是長孫無忌不知道這條發生在未來的歷史小常識啊。
“難道李治早就表現出了要殺我的意思,被李明給發現了,所以早早就算到這一天?”
長孫無忌心里直打著鼓,思緒一團亂。
拿一個外來的和尚找當今國舅的茬,這小題大做的操作確實值得警惕。
歷史上宮廷的知名大案,都是從一樁小事開始發酵的。
畢竟事情的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權者對臣下的敵意。
很明顯,李治對他這個國舅的敵意幾乎是不加掩飾的,把他從核心一腳踹到了邊緣。
加上最近朝堂政敵在背后對他的瘋狂攻訐……
長孫無忌呆坐半晌,緩緩收攏了思緒,沉靜地問狄仁杰:
“消息你帶到了,接下去你,或者說李明,打算怎么做?”
態度就像是對待一位同齡的官場老油子,而不像是在和一個孩子說話。
狄知遜舔了舔嘴,緊張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狄仁杰早有預備:
“明哥還交待過我,若大司空想移居遼東,我可以從中協助。”
這回答雖然沒有出乎長孫無忌的意料,但仍然讓他感懷萬千。
自己對親外甥李承干和李治撲心撲肝,結果換來的是一次次背刺。
而自己屢次刁難坑害的便宜外甥李明,卻在自己落難的時候伸出了援手!
長孫無忌沉默了一會兒,問:
“監國殿下愿意幫助微臣,是因為長孫延的緣故嗎?”
狄仁杰下意識地想點頭。
但他想起了李明的交代,硬是把腦袋掰了回去,露出一個“你懂的”微笑:
“不,是因為明哥認為大司空有經緯天下的才干,若就此隕落著實可惜。”
經緯天下……遠離政治核心已久的長孫無忌,不禁有些恍惚。
他當然能聽明白這其中的潛臺詞——
李明不但要撈他出來,還要委以重任!
是繼續留在長安被邊緣化,擔驚受怕哪天鍘刀落在頭上。
還是出奔遼東,重回核心決策層。
這是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嗎?
長孫無忌沒有片刻思索,鄭重地向狄仁杰躬身作揖。
“謝過狄家小郎君,為我這老朽指了條明路。”
被大領導拜謝,狄知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家的虎子。
狄仁杰也明顯地松了口氣。
“不過——”長孫無忌又說道“。
“有一人因我無端受了牽連,希望小郎君也能助他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