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安無奈一笑:“話不是這么說的,《禮記.學記》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
蕓淺不喜歡伯安沒事酸秀才兩下,繼續(xù)道:“我雖不喜歡他,但也不會見死不救。我準備把他帶回部落,那少年好像很害怕韃靼,不愿去。我就和他商量好,讓他在我部落的一里之外待著,我給他送吃的,父王說人不吃東西會死的。那少年又朝我儒雅一笑。”蕓淺頓了頓道:“我討厭他的笑容。”
王伯安唇角抽搐了下,“我也沒見你笑時多不羈呀,你自己都被中原文化同化了,還好意思厭煩別人的微笑。”
蕓淺橫了一眼王伯安:“我就是討厭他,你管得著么。我當時才七歲,天真善良,什么都不懂,就偷偷帶了一大塊牛肉和一袋羊奶給他吃。他見到一大塊牛肉很驚訝,問我這個怎么吃。我翻了個白眼,撒了點香桂,抱著牛肉咬上一大口,然后嚼啊嚼。他尷尬地學著的樣子,咬了一小口,可是那少年好像牙不太好,咬了半天沒咬下來。我當時缺了兩個大門牙都能咬動肉,他竟然跟我說他咬不動。我就受不了一個男孩子文弱得跟一只小羊羔一樣。我拿出刀子幫他割牛肉,他方才拿我擱好的牛肉片吃了起來。這人很虛偽,吃一口擦一下嘴,吃一口擦一下嘴。生怕油污沾上嘴的丑態(tài)被我發(fā)現(xiàn)。他吃完好像塞著牙了,還羞赧地背過身剔牙。真是矯情。”
“我也沒見過你當著我面剔牙呀。”干嘛說別人。
蕓淺一腳踢向王伯安膝蓋:“你給我閉嘴,聽我說不行嗎。他喝著羊奶說味道淡,我就撒了點香桂上去,他驚訝地說你都這么喝奶的嗎。我點點頭,他貌似很痛苦地將羊奶喝完,然后道了聲謝謝。我就跟他說我叫敏敏特不花,韃靼小公主,問他叫什么。他的蒙古語并不好,想了半天說他姓楠竹。我問他為什么叫楠竹,他羞赧一笑,并不作答。我很討厭我問別人問題別人不說話。不過我母妃說做人要大度,我便不跟他一般見識。我看他半夜沒睡的,又回營帳取了張羊毯給他鋪在了地上。他見我擄起袖子時雪白的皮膚時有些驚訝,又說女孩子家不要總是曬太陽,黑得跟碳一樣小心長大嫁不出去。我愛曬太陽就曬,他管得著嗎。”
王伯安有些汗了,那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白。
蕓淺繼續(xù)道:“那少年說以后定會報答我的。他還拿手指在沙上畫了幾根楠竹送給我。我當時沒見過竹子,覺得非常好看。我開心地將沙上的竹子抓進了兜里。他就溫雅地笑著說有空帶我去中原看竹子。我父王說中原的人都是禽獸,他們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半夜會長出八只角,還會噴火燒小孩子。我不喜歡中原。不過我喜歡中原的竹子。我就點頭說好。結果我把竹子帶回家給我母妃看時,竹子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一堆沙。我很傷心,第二天,我去找他算賬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中原人都是白眼狼,走時連一聲都不說。”
王伯安道:“那后來呢?”
蕓淺的眼神頓時晦暗下來,那是自己這一生最痛的記憶。她咽在口中,任這件事將自己的心口灼傷,血肉腐蝕。她害怕說出來,她覺得
說出來自己的嘴巴會爛掉,腸子會斷掉。因為這件事,實在太痛太痛。她覺得自己會和這仇恨一直相依相伴,直到死亡將自己與這恨徹底分開。
“蕓淺……”伯安摟著蕓淺,那動作又柔又輕,像呵護一件一觸即破的泡沫般。
蕓淺喜歡伯安這樣抱著自己,他和寧王不一樣,寧王心狠手辣,工于城府,他也許愛蕓淺,可他更愛至高無上的權力。而朱佑樘表面都雅溫和,腦子里卻全是污穢,他的一切都是演戲。
伯安不同,他的懷抱,很真很純。讓蕓淺輕易就沉溺其中,無可自拔。她想把自己的痛苦說出來與伯安聽:“那男孩走后的第三天,明軍突然殺了過來,父王說我們在大漠深處,藏得很好,明軍根本找不到。我不知道明軍怎么找來的。那夜是我王兄的生辰,全軍都喝得很醉。根本毫無戰(zhàn)斗力。很多人都是在睡夢中被殺的。還好我父王半夜有愛看書的習慣,沒有喝醉。大臣勸父王先逃,他堅持不走,要和明軍拼死作戰(zhàn)。我也不走。但父王命令我離開,并且讓我要留著條命給他報仇。那是我這輩子聽父王說的最后一句話,他讓我報仇。母妃含著淚抱著我逃命,可惜在逃跑途中背后被明軍刺了一劍,被殺了,我就倒在她懷里,因為身形很小,明軍沒發(fā)現(xiàn)。你知道那種被母親鮮血把衣服全染濕的感覺嗎?”
蕓淺渾身顫抖,淚水簌簌而下。王伯安摟著蕓淺:“一切都過去了不是么,再痛都過去了。”
蕓淺咆哮道:“可是我過不去!我一輩子都過不去!多少個日日夜夜,我一閉上眼就感覺身上全是母親腥紅的血。她那么慈愛,那么善良,連只羊都舍不得殺害,竟然那么無辜地被明軍奪去了生命!我咽不下這口氣!母親臨死前讓我替她報仇。我這輩子聽母親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讓我替她報仇!我當時淚流滿面地躺在母親身下,動也不敢動。等明軍走完了,才從母親的尸體下爬出來,我拼命跑拼命跑,突然看見不遠處有兩個拿著火把的明軍。而火把的正中心,正是那個自稱楠竹少年。我聽見其中一個拿火把的跪在地上叫他太子殿下。他就是個騙子!他連名字都是騙我的!你知道我聽到那句話就崩潰了,是我把朱佑樘帶到了部落里,才讓明軍發(fā)現(xiàn)了我們,導致了全族的滅頂之災!現(xiàn)在父王死了,母妃死了,我再也不可能彌補我犯下的錯誤。我發(fā)瘋似得沖進明軍之中,那個太子好像看到我了,跳下馬來,他又朝我露出那令人作嘔的微笑。我救了他,他殺了我全族,然后還恬不知恥地朝我笑。我沒有箭矢、沒有刀刃、沒有同伴,但我就是沖上去了,我不怕死,因為父王說我們韃靼部落的人都是勇士!我準備一口咬斷他脖子,可是他拿手一擋,我只咬到了他的手腕。我正欲拔出腰刀刺死他,背后突然中了一悶棍,昏死了過去。”
王伯安看著蕓淺渾身發(fā)抖,也不知怎么安慰,只是緊緊地摟著她。
蕓淺此時已經(jīng)淚雨滂沱:“后來我醒了,渾身痛得厲害,一看四周,全是死尸,無數(shù)的死尸。我嚇壞了,這里面很多是我的族人,也有很多是明軍。空氣中彌漫的全是血腥的味道。這時突
然來了一個穿著白白凈凈的人,他穿著漢人的衣裳,看著五六十歲,蹲下身問我叫什么名字。我撿起地上的斷掉了箭矢就向他腹部刺去。他白色的衣裳上頓時濺出了殷紅的血。我害怕地往前跑,可是他一直追,那老頭拽住了我的手腕,我又害怕地朝他腹部捅了一箭。這次扎得比較深,他癱倒在了地上。我發(fā)瘋似得跑,可是渾身發(fā)軟,被一個沒有頭的尸體絆倒,跌在了石頭上,再次暈了過去。”
王伯安有些吃驚:“他不會是我爺爺吧?”
蕓淺點了點頭:“后來他把我?guī)У搅四慵遥f看我長得可愛,以后就做他的孫媳婦吧。我無家可歸,年紀又小,只得暫且留在了余姚。我看你呆呆傻傻,沒事就愛在地上擺一堆黃豆綠豆,說著給你幾萬兵馬就掃平韃靼的狂話,很是厭煩。”
王伯安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父親是兵部尚書,沒事愛跟人說兵法,王伯安耳濡目染,想報效國家也沒什么奇怪的。
蕓淺看著呆呆的王伯安:“我累了,不想再報仇了。我們兩個歸隱山林好不好?”
王伯安一聽,頓時樂開花:“好啊,明日是初選,我和寅哥哥太高了肯定會被淘汰。后面是細選,若是身上有疤痕也會被淘汰。我畫工雖不及寅哥哥好,但畫條疤還是挺容易的。
蕓淺垂下眼睛,卷起袖子,“那你畫吧。”
王伯安開心地在蕓淺手臂上畫了個疤痕。“后天我在北安門外等你。”
“嗯。”蕓淺羞赧地點了點頭。
旦日。
王伯安和唐寅還沒來得及站隊就被太監(jiān)刷掉了。
神速啊。
王伯安開心地去積水潭洗了把臉,換了身干凈的衣服,然后就去北安門等蕓淺出來。
唐寅勾著王伯安的脖子嗤笑道:“現(xiàn)在是子時,黑燈瞎火的,蕓淺最快也得天明才會出來。”
“我就是愿意在這里等。”王伯安笑得陽光明媚。
“她不會出來的,呆頭鵝。”
“她會。”
“她就是想讓你不要糾纏她才會來個緩兵之計,讓你自動從她眼前消失。并且永遠消失。她不會出來的。”
王伯安粗著脖子紅著臉道:“她會!”
唐寅無趣地打著哈欠,看你平日里聰明絕頂,這會怎么那么容易犯傻。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王伯安足足在玄武門前等了七天,也沒有等到那個人出來。他抬頭看著高大巍峨的宮殿,像看著一個張開血口的獅子。這個宮殿可以吞噬一切,可他卻只能無力地站在宮門口,無力地等著這獅子將蕓淺吐出來。
可是都已經(jīng)咽下去的食物,又怎么吐得出來。
天開始飄起大雪,晶瑩的雪花落在王伯安的青絲之上,也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之上。他站在護城河外,仿佛一個失去了生命的冰雕。
唐寅撐著紙傘,拍打著王伯安身上的雪:“她不會出來。”
王伯安長長的睫毛顫抖著,一句話也沒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