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的屋子遠沒有易翼的豪宅寬敞, 廚房裡的開水聲在廳裡也能聽得清楚,易翼溼著雙手走出來,在褲腿上隨便擦了擦, 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原遠身上。
那個人像貓一樣乖巧地蜷縮著身子窩在沙發裡, 碎長的額發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輕顫, 恬靜美好的容顏讓人生出不真實的感覺, 仿若水中幻開幻謝的花, 即使近在咫尺,卻終是觸摸不得。
易翼繞到她後面,背對著她輕輕靠在沙發邊, 視線改落在窗外,馬路兩旁栽種著高大的廣玉蘭樹, 明明過了花期, 茂葉間卻仍隱隱透出零星潔白的瓣片, 固執地緊抱枝頭,不肯凋零。
“我以前住的屋子, 外面種著玉蘭樹,和這裡的很像?!币滓淼难壑幸绯鲆稽c暖意,神情像在回味,不知道想起什麼,嘴角微微翹起。
“嗯?院子裡嗎?”原遠淡淡地應了句。
那間屋子, 那棵玉蘭, 淡出記憶的光景裡, 毛躁粗魯的女孩身邊總跟著一個活潑好動的身影, 那個人笑起來的時候, 漆亮靈動的眼眸能剪碎秋日暖和的陽光,流華四溢。
過去的風景總是美好的, 藏在心裡會禁不住一遍遍地懷念,無論嬉笑還是哀傷,走過來了便走不回去,許多大的小的遺憾,像潑灑在墨藍蒼穹裡的星子,數不清,也彌補不了。
她們,曾經那般快樂,連憂傷也顯得明媚,怎麼只一個恍神便已物是人非,彼此背過身去,漸離漸遠……?
易翼也會感傷,素淨的臉上掠過淡淡惆悵,本來清明的眸子逐漸變得黯然。
“念高中的時候我搬出去住,不在大宅子裡。你知道我老爸是做什麼的,我很反感,很厭惡,卻無可奈何,唯有以那樣的方式違逆反抗。”
說得那麼委屈,卻在父親死後緊佔著那個位置不放,如果真的討厭,爲什麼不一走了之?我重重地【哼】了一聲,唾棄,鄙視。
“反感和厭惡,是因爲經歷了那件事?”原遠用的雖然是疑問句,但臉上卻沒有絲毫疑問。她說過,她已經看透了易翼這個人,已經對她的性格瞭如指掌,已經可以將她的心思和想法看得一清二楚。
易翼的瞳孔驀然縮小,茶色的眸子折射出冷色的光澤,彷彿什麼地方被刺痛了,眉心不自覺地微微擰緊。
“是啊,本來對□□這個詞沒什麼概念,直到有人血淋淋地死在面前……還有那些像炸雷一樣的槍聲,總是在夢中響著,就算捂著耳朵,那聲音也能貫穿耳膜,震得我頭痛欲裂。”
不知道那些槍聲現在有沒有在易翼耳邊響起,她的臉色變得比以往要蒼白,神情卻依舊平靜淡漠。
“剛開始我不知道那件事和老爸有關,只是意識到那就是犯罪,明目張膽的行兇,毀壞與破滅,想起來都膽戰心寒?!币滓韨冗^頭來,注視著原遠被風吹起的頭髮在陽光下染上一層淡淡的金黃。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易翼溫柔地撫弄著那些柔軟的髮絲,語氣平穩溫和,“我遇到過一隻,只能看見白茫茫一團影子,卻可以聽到她說話,沒日沒夜地跟著,討債一樣?!?
原遠柔柔地“噯?”了一聲,似乎有點驚奇。
“我有個朋友能夠看得見她,那隻鬼的樣子,和你長得一樣?!币滓淼氖猪樦h的髮絲一路下滑,指尖輕柔地描畫著藏在額發下的兩道細長的眉,那瞇起來的彎彎的眼,沿著耳朵的輪廓落到尖細的下巴上,然後輕輕挑起,低下頭深深凝望。
淨戈訝異地看我一眼,然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算不上是豔鬼?!彼氐?,似乎略帶遺憾。
我和她一樣無法看見自己,需要藉助對方的存在才能臨摹出自身的五官輪廓,外形身材。我們之間隔著澄清明淨的湖水,各自在水一方,她是伊人,我是倒影。
易翼無聲地笑笑,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擋了黑眸內涌動的情緒。
“也許人活著的時候才最好看,你一定比她好看。”
我一口氣堵在胸口悶得難受,我知道自己已經算不上人,但也請別這麼囂張地旁若無人。
淨戈看我一眼,緩緩地揚起脣角,不知道在笑些什麼。
“後來,你知道她爲什麼要跟著你了?”原遠輕描淡寫地問。
易翼點點頭,收回自己的手,怔怔地盯著掌心出神。
“她真的是來討債的,老爸策劃的那場搶劫案將她捲進了裡面。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很暖,我忘記帶錢坐公車,遇到她時便問她借,她很聽話地把兜裡的錢掏出來放到我手上,手指碰到我的掌心,出奇的冷,我還在想,這個人可能以爲我勒索她,怕我怕得厲害?!?
【她那副兇神惡煞的表情哪裡像借錢?簡直就像我欠她錢!不是勒索是什麼!】我氣憤難平,不滿她在原遠面前歪曲事實。
【我似乎可以想象得到當時的畫面呢。】淨戈扯出一抹玩味的笑。
“我拿了錢就離開,沒走幾步,身後便傳來巨大的響聲,轉過身去看時,她已經滿臉是血的倒下了,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我,面目猙獰。”
【她才面目猙獰!我看見她被我嚇得五官都扭曲了,那樣子真恐怖??!】
淨戈的笑意加深了些,安撫似的道:【嗯,那就是大家都被對方嚇壞了?!?
“不知道爲什麼,我知道那隻鬼是她,直覺如此。雖然第一次接觸那種東西,但我沒有很害怕,那隻膽小鬼不像會害人,傻乎乎的連自己已經死了都不知道。”
歐陽挑了個好住處,雖然近著路邊,卻不是交通主幹道,平日裡車輛不算多,但偶爾也會有大貨車經過,馬達聲特別刺耳,震得人心浮氣躁。
易翼的話被一聲長鳴的喇叭聲打斷,她走到窗邊探頭看了看,然後把窗子關上。
茶色玻璃濾去了陽光鮮亮的色澤,大片暗影隨著窗門閉合而涌進屋內,頃刻間陰涼安靜。
易翼仍舊站在窗前,她的影子斜斜地落在原遠腳邊。
“奶奶擺壽酒那天,大伯打越洋電話來祝壽,奶奶聲色俱厲地痛斥他,險些激動過度而暈倒,我這才知道當年爲了幫助大伯越獄,老爸特意製造了銀行搶劫案來分散警方人手,這才讓大伯順利地逃出國外。搶劫外加越獄,死了十多個兄弟和警察,還有一些無辜的人?!?
易翼閉了閉眼睛,無法再維持平靜,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向原遠。於是人影也跟著移動,一點點地往上攀爬,覆在了原遠低垂的臉上,隱去她的眉目,難以分辨上面的情緒。
“現在想起來,那個無辜的小女孩大概和我同齡呢,瘦弱單薄,始終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懦弱沒用的樣子,肯定沒有膽量做壞事,卻就那樣死了。你說,她爲什麼不乖乖跑去投胎而要跑回來找我?她一定是不甘心,想要報復……結果老爸就真的生病了!”
易翼說得激動,一腳踹在沙發上,原遠被突如其來的衝擊震了一下,不解地擡頭,捲曲的睫毛在陰影裡微微顫動。
“吶,不如泡綠茶吧?!痹h彎起眉眼,露出一個安靜的笑。
易翼早把燒開水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被提醒了纔想起來,連忙跑進廚房關火。
再出來的時候,易翼狂躁的情緒已經平復,手裡端著兩個杯子,將其中一杯放到沙發前面的茶幾上。
“涼一下再喝。”易翼在原遠身邊坐下,有點神經質地轉動著杯子,看淡色的熱氣一縷縷地升騰,最後消散在空氣裡。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易翼,一直以爲她冷酷粗神經,哪知道居然料錯了。她是同情我吧,憐憫也內疚,但當知道至親命在旦夕時,卻不願意接受現實,硬是將一切因由歸咎到我身上,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以爲除掉我,就能挽回父親的性命。
她對我是憐是怕?對父親是恨是愛?她接手了黑幫的事務,坐上了避之猶恐不及的老大位置,然後,想幹些什麼?
“原遠,那隻鬼向我報仇了,那你呢?你爸爸被當成棋子那樣被利用然後再被捨棄,你一定心裡有恨?!币滓黼x得原遠很近,近得只隔著一層熱茶的霧氣。她似乎想透過原遠臉上的表情來猜度她的心思,因此靠得非常近地看,要看得一清二楚。
“啊,該恨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嗎,你幫她籌備的葬禮。”原遠也許已經覺察出易翼近在咫尺,對方溫熱的鼻息甚至落在她臉上,碎長的額發被輕輕吹動。
“爲什麼你可以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就像說著別人的事?”易翼不知道是惱怒還是不解,深深地蹙起雙眉。
在我的角度看來,那兩個人像在接吻,而且纏綿悱惻。
【淨戈姑娘,雖然真的只是別人的事,但你好歹也表示一下悲傷吧?】我嘆氣。
【小笨姑娘,易翼的直覺很敏銳,扮演出來的悲傷會被看穿。你知道高明的欺騙方法是什麼嗎?】
【請賜教。】
【就是半真半假啊?!?
“易翼,我不是不恨,而是已經恨過了。爸爸已經不會回來,而我還要繼續過日子?!痹h濃密的睫毛彷彿被茶水的熱氣渲溼,微微潮潤。
易翼一怔,呆呆地凝視著那兩扇蝶翅般的羽睫,須臾,彷彿情不自禁般靠過去,落下小心翼翼的一吻。
記憶裡的人再回不來,但生活仍然要繼續。悲傷嗎,痛恨嗎,懊悔嗎……還要繼續揹負著那些沉重的感情到什麼時候?
但是,人生本就是沉重的。
那麼,就找一個懂得自己沉重的人,一同承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