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鴻又道,“阿槿叔叔,榮娘娘是不是真的不會再出現了?鴻兒有點想念她……”
敷宗槿心中一痛,看著蒙鴻小小的臉龐,他不忍心把話說得太絕,“鴻兒,榮娘娘不會就此消失的。只要你想念,她就會出現。哪怕是在你的夢中,榮娘娘也會來看鴻兒。”
蒙鴻眨了眨眼睛,低下了頭。人人都將他當做一個小孩子,但是在他眼中,分明已經能看清楚很多東西了。
“可是,鴻兒相信榮娘娘。她對鴻兒那么好,教鴻兒做木雕,又幫鴻兒給三弟做木船,她不會是毒害皇祖母的人!為什么父皇和母后不將榮娘娘放出來呢?”
敷宗槿一陣苦笑,“鴻兒,凡事都要講求證據的,不是我們說榮妃沒有害人,她就是沒有害人。在目前的情況來看,因為榮娘娘最可疑,所以陛下才把她關了起來。”
從蒙鴻的表情來看,他還是不甘心,便又對敷宗槿說道:“阿槿叔叔,你也相信榮娘娘是毒害皇祖母的人嗎?”
敷宗槿微愣,然后緩緩地搖頭,“叔叔當然不相信。告訴鴻兒一個秘密,其實在榮娘娘剛進宮時,叔叔就已經和她相識了。雖然我們沒有什么交流,但是叔叔知道,榮娘娘絕對不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
“嗯嗯嗯!鴻兒也相信,榮娘娘她是清白的!”蒙鴻盯著敷宗槿的臉,仿佛明白了什么,“叔叔方才,是不是為了榮娘娘的事不開心啊?”
敷宗槿微微嘆息,揉了揉他的頭,“叔叔沒有不開心,只是在想,一個人,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卻要偏偏入獄,要去面臨殘忍的刑罰,實在是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叔叔明知榮娘娘是被冤枉的,但是卻找不到任何方法來幫她。”
“叔叔,天無絕人之路,說不定榮娘娘最后會沒事呢。”蒙鴻耐心地安慰著敷宗槿。
敷宗槿微笑看著蒙鴻,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但在蒙鴻看來,敷宗槿不過是在笑自己的天真吧。
過了一會兒,敷宗槿扶住了蒙鴻的雙肩,與蒙鴻直視著,眼中有濃濃的惋惜。“鴻兒,叔叔問你一個問題,你有很珍惜的人嗎?”
蒙鴻想了想,終究還是點點頭。
“那鴻兒一定要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人,這樣的話,你才能夠保護自己珍惜的人,不讓他們受到來自他人的傷害。如果你不夠優秀,當事情發生,你就只能夠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了。”敷宗槿真誠地對蒙鴻說,但是他知道,年幼的蒙鴻也未必能夠聽得懂。不過,這是他此刻的感慨,希望蒙鴻日后想起,會對這句話有印象。
過了一會兒,敷宗槿有些尷尬地笑了。他松開了抓住蒙鴻的手,視線瞥向另一個方向,自言自語地道:“不過鴻兒年紀還小,這些事情,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
蒙鴻的目光還是聚焦在敷宗槿的臉上,細細回想著他的這番話。
其實在敷宗槿問到他有沒有珍惜的人時,皇貴妃的臉龐就出現在了蒙鴻的腦海中。只不過,皇貴妃已經永遠離開了蒙鴻,即便蒙鴻想要保護皇貴妃,也再沒有機會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如此熟悉。
在敷宗槿看不見的時候,蒙鴻暗暗握緊了拳頭,在他的心中,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
清晨,沈君芙昂首挺胸走在一條她很少走上宮道之中,眼神清明,神情冷艷。
她在一處紅墻院落的門前停下,抬頭望了望牌匾上娟秀的字跡。記憶之中,自己回宮半年,還真是從未來過這紅荼居。
回憶過后,她抬腳,緩緩地朝正廳直接走去。然而還未走入,便聞到正廳中傳來濃重刺鼻的酒氣。
沈君芙微微蹙眉后,走進了正廳,只見敷宗槿斜坐在椅子上,兩手一邊拿著一壺酒,正同時地往嘴里灌。地上那散落的酒壺,也說明眼前之人已經飲了很長時間了。
“皇后娘娘……稀客啊……”喝得醉醺醺的敷宗槿瞇著眼睛看著沈君芙,說完,又捧著酒壺喝了起來。
“阿槿,一大清早地,你喝這么多酒做什么?”
敷宗槿雖喝醉,但是意識看似還清醒著,“不喝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
不喝酒,他便每時每刻都想著阮祺萱受刑時的情景。雖然是想象,但是只那么一想,便覺得心痛無比。與其清醒著無能為力,倒不如喝醉了,來麻痹自己。
沈君芙冷冷地撇了他一眼,隨即轉身離去。在她走了幾步時,一句話飄入了敷宗槿的耳中。
“你若想救榮妃,便醒酒之后再來找我。我沒有興趣跟一個醉鬼合作。”
阮祺萱行刑前夜,謝雪臣正從延福宮寢殿出來,準備回到自己的偏殿去休息。
一出來,謝雪臣的眼神就從謙遜恭謹、關懷備至變成了冷漠敵視。若不是為了等著看榮妃死去,她又怎么會自動請纓地
來照顧靖安太后?太后癱了,連吃的東西都稀得一塌糊涂,惡心死了。更別說每隔一個時辰,就要給太后擦拭身體。尤其是那個崔姑姑,自從太后出事不久,她便人間蒸發了,就像是樹倒猢猻散一樣,所有事情都要自己親自動手。這種日子,真是比死還難受。
走著走著,謝雪臣忽然看到了天空上飄著濃煙,還有熊熊火光。宮道上的許多宮人都腳步匆匆地往火光的方向而去,一時間,皇宮中亂了起來。
謝雪臣看著那火光的方向,久久不能回過神。那失火的地方,明顯就是天牢啊!她每天都在鼓樓上看,不可能連這一點都弄錯!
天牢之外,看守牢獄的衛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往天牢灑水滅火。但是由于火勢實在太猛,這些極少的水量根本就無法撲熄大火。
由于天牢與冷宮只有一墻之隔,天牢的大火讓冷宮的棄妃都驚慌失措,擇路而逃。新上任的司獄站在天牢前,心都涼了一截。自己不過才上任一個月不到,就遇上自己管轄的地方發生大火,要是陛下追究下來就完了!
眼看著人手嚴重不夠,司獄咬了咬牙跑到隔壁冷宮去,找到冷宮掌事的姑姑,試圖發動所有人前去滅火。
“司獄大人,這……這到底怎么回事啊?好端端地,怎么就失火了呢?!”掌事姑姑著急地問,看這火舌這樣猛,很有可能會連自己的冷宮范圍都會遭殃啊。
司獄急壞了,差點就想拉起掌事姑姑直接去幫忙。但是既然求助了,也要跟人家說明理由才是。
“不瞞姑姑,半個時辰以前,我們天牢有人來劫獄了!那些賊人闖入了天牢,將牢房的鎖全部都斬開。我們為了防止有重犯逃出,便決定用熏煙的方式將他們困在里面。誰知火苗點燃了牢房中的干草,整個天牢都燒了起來!咱們現在是沒有辦法了,唯有向姑姑求助,希望姑姑多找些人來幫忙滅火了!”
掌事姑姑一聽也慌了,且不說大火會讓冷宮也遭殃,假如自己不幫,到時候重犯逃出,陛下肯定會追究自己的啊!
“好好好!我馬上找人去!”
天牢之前,許多官兵、太監和宮女紛紛忙著打水滅火,跑來跑去,焦頭爛額。然而天牢側面的某一道鑲有鐵柱的窗口就是不一樣的光景了。
只見窗口上的鐵柱被一根一根地卸了下來,一個消瘦的人影隨即鉆出,兩腳踩在墻外早已準備好的梯子上,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在她的上頭,另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只一個跟斗,就穩穩地落地。
消瘦的女子站穩后,黑衣女子便急切地拉起她的手臂往外走,消瘦女子卻狠狠地將其甩開。
“衛青,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
被衛青從失火的天牢里救出,阮祺萱看上去卻沒怎么受苦,反而眉眼間平和之色多了許多。實際上,在她呆在天牢的日子里,她已經接受了自己要受凌遲之刑這一事實。她并未害怕或擔心,只是每天都按時用膳,準時休息。所以說,今夜天牢無故大火,衛青又無故將自己帶出去,阮祺萱還是非常地意外。
衛青看了看阮祺萱,只說了一句,“娘娘隨衛青來便知道了。”
不一會兒,衛青就帶著阮祺萱來到了鳳伊宮的范圍之中。從衛青一露面,阮祺萱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如今衛青帶著自己來到鳳伊宮,她不由得警惕了起來。莫非沈君芙連一天都忍不住,要提前看著自己死在她面前嗎?
衛青在前,引著阮祺萱一路躲過人群走到了寢殿的背面。夜色之下,不遠處沈君芙一身輕便,果然已經在此久候。
“皇后娘娘,”阮祺萱看著沈君芙的背影說道,“明天我就要行刑了,你是有什么不滿意的,要今夜就對我下手嗎?”
沈君芙聽見了她的聲音,緩緩地轉過身,眼神中盡是冷淡。這時,一陣樹葉的搖動之聲,一個墨藍色的身影從樹叢中竄出。阮祺萱定睛一看,來人竟是敷宗槿。
“敷……”阮祺萱不由得脫口而出敷宗槿的名字,但是眼看沈君芙在旁邊,她將后面兩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景銳侯?你……你為何在這兒?”
敷宗槿謹慎地看了沈君芙一眼,才道,“我知道榮妃娘娘是無辜的,特地過來,協助皇后將娘娘救出。”
沈君芙看了看敷宗槿,又看向阮祺萱,唇邊有一抹譏誚的笑容,“你們又何必在這里做戲,本宮早就知道你們的關系不一般了。”
也正是因為他們關系不一般,自己最終才會決定放阮祺萱一條生路。她幫了阮祺萱脫身,就相當于敷宗槿欠了自己人情。如此想來,這倒是劃算的買賣。
阮祺萱聽了,卻沒有多少緊張感,唯獨在意著敷宗槿那句“協助皇后”的話。“珩姐姐……你到底要害多少人才甘心?你不是一直很想我死嗎?今夜又為何突然救我?還讓整個天牢,所有接近火
場的人陪你玩這么大一出戲?!”
沈君芙本就怨恨著阮祺萱,被她這么一激,眼中已經有了殺意。但是想起自己許下的承諾,她又強行壓下自己的怒火,轉身朝前走,對身后的人說道,“想活命,就跟著本宮。”
沈君芙走后,衛青也跟上。而阮祺萱卻留在原地,憤憤地看著沈君芙的背影。
敷宗槿走上前,牽起了阮祺萱的手,“別擔心,我在這兒。”
阮祺萱向敷宗槿投去一個眼神,便任由他拉著,跟在沈君芙身后而去。
三人跟上沈君芙的步伐,只見沈君芙從寢殿背面的某處浮雕上按了一通,地上的石塊移開,一條往下的通道出現在了眼前。
漆黑的通道出現后,阮祺萱無時無刻不在瞪著沈君芙。自從天牢中的一番談話,她便不再相信這個,曾經是自己信仰的女子。沈君芙處心積慮送自己去死,難道就這么容易將自己放走嗎?
沈君芙也默默與她對視著,卻終究什么也沒說,自己先走到了密道上去。阮祺萱仍然心存疑慮,但是敷宗槿對她道,“皇后答應過我會救你出去,就不會食言。她不會枉費心機故意將你帶出來,又做出些什么害你的事情。”
“那她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救我?”阮祺萱皺眉問道。
敷宗槿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既然現在你有生路,我就不會讓你回到天牢去。”
說完,他便拉起阮祺萱的手,緊跟在了衛青的后面。
密道很長,而且很多彎路,這令敷宗槿想起了金琦朱廟下面的密道。但是鳳伊宮下的密道明顯是經過專業人才的開鑿,道路的邊緣才會如此的平坦,且毫無碎石。這樣的密道,沒有五十人以上集體開鑿,絕對不會有這樣大的規模。
“皇后,”阮祺萱忍不住問道,“這兒究竟是什么地方。”
沈君芙的步子沒有停下,仍然保持一定的速度朝前走著。阮祺萱會問這個問題,她一點都不意外,畢竟無論是誰,發現了皇宮中有這樣一條密道,都會滿心疑惑吧。
“現在,我們估計已經在七霞湖湖底了吧。當年我的祖父參與修葺皇宮時,曾在這里留了一條密道,這也是我為什么要選擇鳳伊宮作為寢宮的原因。八年多以前,我就是從這里,繞過錯綜復雜的皇宮小路,一路逃到宮墻之下。”
“你祖父為何要開鑿這樣一條密道?”
沈君芙緩慢走在最前,目光依舊冰冷,“許多年前,沈家就已經被預言了滅族一劫。祖父鑿此密道,以遺言的方式告知后人,為的就是能讓后人及時逃脫,給沈氏留一點血脈。”
阮祺萱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沈君芙說道,“到了。”
得到沈君芙的指示后,衛青上前,從上方門的右側旋動了幾下,門便緩緩地打開,一些冰涼的湖水也溢散了出來。
“這么多年,看來七霞湖的水位又漲了。”沈君芙自言自語地說道,下一瞬便順著樓梯往上走。其余幾人也跟著往上,來到密道外的世界,發現自己所處已經是皇宮最邊沿的宮墻附近。
敷宗槿回頭看向著密道,只覺得大開眼界。鳳伊宮在皇宮的中間,而這面宮墻則在皇宮的最東邊。從鳳伊宮步行到這里,正常的話至少需要一個時辰,可是借助密道,竟然不到半個時辰就到達了。
當年的沈氏,能夠在太祖皇帝毫不知情地情況下鑿成這樣一條密道,其技術與心機該有多么地強大。也難怪沈氏會成為最早期的孟康大家族。
從密道出來會看見一座鼓樓,四人迅速轉移到鼓樓的紅墻之下,躲避開了守衛宮墻,百步之外的士兵的巡邏。
沈君芙看了看天色,對著阮祺萱道,“距離子時還有半個時辰,子時一到,宮墻的守衛就會開始換崗。趁著換崗的空當,衛青會帶你一直逃出去。你要記住,阮祺萱已經死在了天牢的大火中,世間不應該再有阮祺萱這個人。這一生,你都不要再踏足玄郊城半步了。”
阮祺萱怔怔地點著頭,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么一天。從她進宮那天起,她便有了心理準備,她要一輩子都留在皇宮了。可是如今,她要逃出這個皇宮了,拋下她所擁有、所熟悉的人和事,逃出皇宮,逃出玄郊城,離自己熟知的一切遠遠地。
她看向敷宗槿,對方滿臉不舍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是景銳侯,他注定是要留在皇宮做陛下的左右手的。他的親人,他的前程全部都在這里。也許在場的所有人,只有阮祺萱一個,從開始就不屬于皇宮。
她孑然一身地來,也應該孑然一身地走。可是為何此刻,心會如此地絞痛?這個帶給她許多噩夢的皇宮,她竟然舍不得了。她舍不得患難與共的彩菁紅曼,舍不得芳梅園,舍不得敷宗槿,甚至舍不得皇宮中每一株小草,每一個面善的宮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