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世勤雖氣這老奸臣滑的家伙,可也沒有辦法撬開他的嘴,只得一笑,端回往口嚴肅寡言的樣子,各自回衙。
蕭帝自崔夷簡走后,便坐在議政殿的龍椅中出神。立在門外的內侍總管偷偷看了一眼,便又垂首而立,過了半響,才聽到蕭帝起身的聲音:“走,去鳳儀宮中看看。”
圣上,這是想起舊人了。
王總管低低應了聲“是”,便快步上前引路。
鳳儀宮中,皇后聽說龔天重自動請纓去江南平亂的事情,嘴角含了笑:“我倒是沒有看錯這孩子。”
語氣之中,全是滿意,竟象是說著秦王一般。
琴心就笑道:“您看中的人,什么時候又錯過?”
心中卻是知道皇后為何單對這龔天重青眼有加。
有些往事,就象埋在地底的陣酒,總以為忘了,其實不是,單有一日從地底挖將出來,那因歲月而沉淀的沉香,卻是能醉人至死。
所以不能碰,不能挖,不能打開。
皇后聽了她的話,笑了笑,她這一生,人是沒有看錯過。可是人卻都錯過了。
兩個正說著,就聽到外面王總管的唱聲:“圣上駕到。”
皇后不免抬頭看了一下窗外的天空,怎么這個時辰來她的鳳儀宮?
他與蕭帝,情愛是沒有的。有的不過是夫妻之間的相敬如賓。從前有如陌路,這幾年倒是親近了不少,可也從不見新熱。
圣上這時候來看她,卻是從未曾有過的事情。
也來不及多想,起身下了榻,還未迎出去,蕭世允已進了屋。
她是皇后,無需跪拜,只曲膝行了一禮,笑問:“圣上怎么這時候有空來鳳儀宮?”
一如二十多年前的溫淑柔婉。
蕭帝看著她,眼中就有了歉疚。
這女人,自嫁了他,雖如今貴為皇后,卻似乎并沒有真正的享受過什么她原本應有的尊榮。
他一生記掛著一個永不可得的女人,就算是后來也寵幸過不少嬪妃,可是對這位皇后,卻一直淡淡的,不尊不寵,也不離不棄。
可他就是知道自己對不起她。
那絲歉疚落在皇后季雨簾的眼中,心下十分納罕,又見蕭世允滿臉疲憊之色,不禁關心道:“您這是怎么了?臉色看著不太好?可是累了?”
他哪里是累了?
蕭世允淡淡一笑,執了她的手,在鳳榻上坐了:“雨簾,這些年,辛苦你了。”
辛苦不辛苦,隔了多少年才說,似乎已沒什么意義。聽他直呼自己的閨名,季雨簾也是詫異,一笑道:“圣上怎么想起來說這個?”
蕭世允搖了搖頭,繼續低聲道:“朕知你這些心中是怨我的,當初那孩子去了,我卻未曾還你個公道……”
那是她心中永遠的痛,就算是結了痂,可是傷疤卻在,去不了。
季雨簾手一頓,旋又笑道:“臣妾心中無怨,圣上又何必再提這些?這么多年過去就,還有什么公道可言,就算是圣上還了臣妾所謂公道,那孩子也回不來,不說這個了?”
轉頭便叫外面的琴心:“快沏杯釅茶過來。”
琴心正與王總管在外面小聲的說話,聞言應聲而去。
蕭世允見她不愿提,也只好作罷,悵然道:“朕今天聽崔相說,青云那小子如今去了幽州,就住在策兒的府中,他……竟然這么多年,從未給過朕一點消息。”
直呼上官青云為小子,可見他在蕭世允心中那份情還在。
季雨簾聞言,心中狂喜,面上卻是半分不顯,見蕭世允黯然,便道:“他從前就是玩世不恭的性子,于正事上從不上心,您又與他計較這個,不是存心讓自己不痛快么?要說總算有了消息,也是好事。我看,策兒這些日子必會有信過來,應該會說說他的詳情的。圣上也不必傷懷,如果真是惦念著,召他進京來敘敘舊也就是了。”
蕭世允就嘆道:“他的性格,你還不知道?我若真下了召,他能乖乖回來才是怪事。”
語氣中雖有責備,卻也寵溺。竟象上官青云,真是個不知事的混小子一般。
季雨簾倒是聽的好笑:“看圣上說的,他如今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能如從前一般?不如臣妾給末兒那孩子私下里去封信,讓她問問?”
這倒是個好辦法。
要說,蕭世允是真當上官青云如嫡親弟弟一般的。甚至比那同胞親兄弟燕王在他心中還多了幾分份量。
想了想,到底搖頭:“算了。朕也不愿意為難他,既是他不愿意來京中,隨他去罷。”
季雨簾心中已定了主意,不管怎樣,總要給秦末去封信才是。他來或是不來,只要蕭世允還記著上官衍的情,記著當年流落在外時,與上官青云兄弟般相處的點滴,于蕭策就是好事情。
“圣上,臣妾看您臉色不太好,可是累著了?要不,宣御醫過來看看?”
季雨簾見他不愿多談上官青去,順勢轉了話題。
蕭世允揮了揮手:“左右也就是開那些藥,朕近來喝藥喝了也煩了。不如清凈些。也好些日子沒來你這里了,今天朕給沐休一日,在你這里好好散散心。”
季雨簾一笑:“那可是臣妾的福氣。”
便拿了靠枕,讓蕭世允躺上,又蓋了薄被子,出去吩咐琴心親去一趟御膳房,準備午膳。
用了午膳,蕭世允有了些精神,說起江南匪亂的事情:“……這幾年,竟沒一件叫人省心的事情。不過朕看龔侍郎也是個人才,又是出身金陵世家,朕雖有心提撥他,可他到底年輕,還需再歷練上幾年。”說到這里,又是一聲長嘆,“還是留著不動吧,朕大概也等不了幾年了,總得讓……他們有給重臣施恩的機會。朕把該提撥的人都提撥完了,倒是讓子孫們恨了。”
季雨簾見他今日盡是頹廢之語,卻是不好多問,又想著王總管片言只語的暗示,心中暗驚,只得笑道:“他二十多歲的人,已官至三品,再提,就是撥苗助長了,想來龔侍郎是理解您一片惜才之心的。”
卻是不提蕭世允才剛話中暗指的退位之意。
哪有帝王甘心活著時便禪讓帝位的,他也不過發發感概罷了。
季雨簾見他一徑消沉,卻不是好現象,只好轉說些高興的事情:“……也不知道末兒如今身子如何?臣妾算著,再有五六個月,也該生了,還不知是小子還是個女娃兒。這可是策兒和末兒的頭胎,也是我們的皇長孫,圣上可想好了賜些什么?”
蕭世允見她提起秦末懷著的孩子,心情明顯轉好,笑道:“朕還真是想了好久,不過想來想去,也想不到合適的,不如皇后給朕出出主意?便凡合適的,朕這位皇爺爺,也不能當的太小氣就是。朕連名字都想好了,不舉男女,就單名一個盛字,皇后覺得如何?”
盛者,昌也。
季雨簾露也高興的樣子,笑道:“您給起的名字,誰還能說不好?臣妾也愿那孩子,將來長的健康茁壯。至于賜什么,臣妾想著,是咱們皇室里孫子輩的頭一個,雖是策兒在幽州,可這孫子總得接回宮里來養,不如就把臣妾這鳳儀殿后的洗華殿收拾出來,讓那孩子將來住吧。”
蕭世允卻是不置可否,只道:“如今還早著呢,年底才生,不急。”
季雨簾聞言,心中長舒了口氣。只要他還沒有把那孩子接回皇宮的心意,就還有辦法可想。
她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孫子,輕易就叫人接回皇宮里來,當了質子的。
就算她貴為皇后,在這皇宮后院,想保那孩子不難,可,她也不會讓他有一絲一毫涉險的可能。
何況她知道,如果那孩子果真被接到了宮里,那么策兒將來的行事,就會多幾分顧忌。
然蕭世允這“不急”,到底又是個什么意思?
“那可是您的孫兒,圣上不急,臣妾急什么?”季皇后調笑道。一邊就給蕭世允遞了茶過去,“雖不比您御書房中的,但琴心一手沏茶的好技藝,別有滋味,卻是御書房里那些當差的比不了的。您嘗嘗。”
蕭世允心不在焉的吖了一口,道了句“不錯”便放了一下來。
起身離了榻,季雨簾見他是打算要離開,也跟著下榻,為他整了未曾換下的龍袍:“您這是要去書房還是?臣妾讓琴心熬了補品,晚上要是忙著,不能過來總膳,記得吩咐王內侍過來說一聲,臣妾讓琴心給您送去。”
蕭世允應道:“晚上還過來,不過是突然想起些事去處理。”
季雨簾也就不再說什么,親送他出了鳳儀宮,正要回屋,就聽琴心過來道:“娘娘,賢妃娘娘過來看您。正在側殿中候著,剛因圣上在,她自回避了。”
蕭世允離開,也是臨時起意,若是他不走,難道賢妃還能一直在側殿中候著不成?再則,賢妃表面敬她,事實上這些年何曾又把她這個皇后放在眼中?若是平日,知道蕭帝在,只怕早巴巴讓人通報去了,又怎么可能回避?
賢妃雖因生了皇長子蕭政,一直盛寵不衰,可后宮中佳麗如云,并非她一枝獨秀,這幾年蕭帝于后宮的心,也淡了不少,因此便是貴如賢妃,也極難得見上蕭帝一面的,這樣的機會,她怎會輕易就放過?
“可知道來尋我,是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