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回憶如潮水般一擁而至,令賀千妍不寒而慄卻尚不自知。她只是毫無自覺地鬆開了牽著賀萬莘的手,擡腳快步走向了一個正在同一小販談笑風(fēng)生的男子。
賀千妍越走越快,越走越近,心下不知何故,忽然就生出了滿滿的悲怒,好像唯有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才能得以發(fā)泄。
然而她無法未卜先知,尚未來得及行至其三丈之處時,對方就好巧不巧地眸光一轉(zhuǎn),恰好對上了她直直投去的目光。
電光石火間,賀千妍發(fā)現(xiàn)男子似是倏爾神色一凝,轉(zhuǎn)眼又顯出了幾分驚慌之色。未等她確認(rèn)這彈指間的所見是不是她的錯覺,對方就冷不丁擡腳向她疾走而來。
說時遲那時快,剛聽得身後傳來一聲罕有的“阿姐!”,猝然還魂的賀千妍就整個兒被男子攬進(jìn)了懷裡。
被男子摟在胸前猛地轉(zhuǎn)了幾個圈,險些一個踉蹌栽到他身上的賀千妍剛要怒聲質(zhì)問,就瞧見那依舊沒有撒手的傢伙正擰著眉毛緊盯著她的背後。
與此同時,她的耳邊業(yè)已傳來了什麼人急急勒馬的吆喝以及隨之而來的馬嘶聲。
恍然意識到不太對勁的女子驀然回首,映入眼簾的,竟是一輛近在咫尺的馬車。
莫非……
“你沒事吧?!”
心下猜測纔剛成形,她就聽見了男子迫不及待的一句問話。
還真是他救了自己?!
徹底明白了方纔差點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故,賀千妍睜圓了一雙漂亮的杏眼,皺著眉頭注目於身前的男子。
孰料,她剛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他那雙至今把著她胳膊的大手上,意欲開口叫他放手,對方就徑自衝著她後方的馬車放話了:“怎麼駕車的?!”
賀千妍循著他不悅的目光扭頭望去,目睹的是一車伕略顯驚慌的神情。險些撞了她的此人沒有及時出言接話,馬車裡倒是先傳出了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
“抱歉,讓兩位受驚了。”
他倒是知道有兩個人?
心中略覺詫異的賀千妍隨即就頓悟了,儘管車廂裡的男人未嘗探出身來或是掀開車簾,卻已通過她適才的一聲驚呼以及某人不太客氣的責(zé)問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而眼見肇事方僅僅是言簡意賅地道歉,卻分毫沒有要辯解的意思,依然沒有放開賀千妍的男子反倒突然冷靜下來。
他盯著車伕身前的馬兒觀察了一小會兒,斂著眉毛聽似沒頭沒腦道:“你們這匹馬有問題。”
話音剛落,車伕就驀地一愣,隨後忙不迭傾身端量起眼前的駿馬來。而馬車裡的男子似乎也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有點兒興趣,令車外的人這就瞧見了那被稍稍撩開的車簾。
通過狹窄的視野,男子得以細(xì)細(xì)打量起不遠(yuǎn)處的馬匹。鑑於馬車因方纔的事故而側(cè)停於路邊,他自然清楚地看到了馬兒此刻的模樣。
目光悄無聲息地流轉(zhuǎn),男人的眉心微微一斂,旋即不動聲色道:“多謝閣下提醒。兩位若是無事,就恕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了。”
語畢,也不等當(dāng)事人發(fā)話,他就自說自話地命車伕駕車?yán)@過賀千妍的身子,離開了。
“誒?”女子見狀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yīng),倒是救了她的男子不樂意了,“喂!你就這麼走……餵你的馬有問題啊!”
從傻眼的狀態(tài)中抽離出身,男子總算是下意識地放開了賀千妍,轉(zhuǎn)身擡高了嗓門,衝著那悠悠前行的馬車喊了起來。
這皇城裡的有錢人,都是這麼任性的嗎?
男子氣急到快要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大驚失色的賀萬莘和綠袖業(yè)已火急火燎地來到了賀千妍的身側(cè)。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沒事吧?”
“沒事……”
說著,賀千妍低眉看向了自個兒那驚魂未定的幼弟,見他雖然再沒張嘴喊那一聲“阿姐”,卻也臉色煞白地緊盯著她的臉,她的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
“阿姐沒事的,莘兒放心。”
她一邊以言語安撫著,一邊伸手將年幼的賀萬莘摟在了懷裡,一下一下地?fù)崦婧娴哪X瓜,這才令他慢慢地平復(fù)了情緒。
而這個時候,救人一命的男子已經(jīng)回過身來,一語不發(fā)地注視著這對姐弟了。
片刻,賀千妍好像才終於記起了他的存在。她鬆開了自個兒的弟弟,臉色立馬就從柔和變得冷淡,這叫分明救了她的男子頓覺一頭霧水。可還沒等他想明白這張冷臉是緣何而生,女子就冷不丁面色一改,朝他莞爾一笑。
笑靨入眼,男子莫名打了個激靈。
“多謝公子相救。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讓男子有些不太適應(yīng),卻也說不上對方有哪裡不對。
“在下蕭勁。”
是以,他雖是心裡犯著嘀咕,嘴上卻也坦言相告,同時還有模有樣地低眉抱拳,對賀千妍行了個禮。
須臾,他又?jǐn)E起眼簾,與之四目相對。
正思忖著要不要說點什麼,蕭勁就見女子噙著溫和的笑意,搶先一步道:“小女子賀千妍,適才聞得公子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草藥味,冒昧敢問公子,可是大夫?”
此言一出,蕭勁不由一愣,連站在賀千妍身後的綠袖也禁不住呆了呆。
草藥味?她怎麼沒聞到?好吧,就算小姐離得近,嗅到了這位公子身上的草藥味,怎麼就能推斷他是個大夫呢?畢竟,比起一名醫(yī)者,他的打扮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江湖人士。
上下端量起蕭勁那一身武者的裝束,綠袖只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不管他是個什麼身份,他的長相委實是不錯的。
將男子眉目俊朗的容顏看在眼裡,綠袖不自覺地流露出少許欣賞之色。
可惜,對方的心思顯然不在她的身上。蕭勁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賀千妍似是透著期盼的眸子,略微動了動脣後,還是吐出了一個“是”字。
“那真是太好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女子這就眉開眼笑地接話,一雙美眸炯炯有神地盯著他的兩隻桃花眼,“家父剛好身子不適,已經(jīng)好些年了,不知公子可否隨我走一趟,去替他把一把脈?”
話音未落,蕭勁沒顯得有多吃驚,倒是一旁的綠袖不禁瞠目結(jié)舌。
小姐……小姐在說什麼呢?!怎麼……怎麼隨隨便便就喊一個江湖郎中去家裡替老爺看病?要知道,他們家老爺爺可是堂堂的駙馬爺,連皇宮裡派來的好幾位御醫(yī),都沒能治好老爺?shù)牟∧兀?
暗歎至此,綠袖倒是猝然驚醒。
對哦!興許就是因爲(wèi)多少年來多少人都沒能令老爺痊癒,所以小姐實在是束手無策了,才抱著“不如一試”的想法,請這位年紀(jì)輕輕的公子前去相助?
如此一思,綠袖也就不再覺得奇怪了,這便以同樣期待的眼神凝視著素未謀面的男子,跟她家小姐往一個方向上使勁兒。
被兩名妙齡女子同時“懇求”的蕭勁忽然很想替自個兒抹一把汗。
罷……罷了,他也沒有理由拒絕。
至於其他的……
腦中思緒流轉(zhuǎn),蕭勁面上卻已頷首答應(yīng)下來,跟著賀千妍一道回了賀府。
不過,讓女子稍覺意外的是,一腳跨進(jìn)賀家大門的時候,蕭勁卻並沒有因爲(wèi)她家的門第而大驚小怪,彷彿早已看出她是個大家閨秀似的,他只稍稍左顧右盼了片刻,便目不斜視地隨她往前走了。
要知道,想當(dāng)初他頭一回來賀府時,可不是這麼淡定的。
誠然,這個姓“蕭”名“勁”的男子,並不是她賀千妍今日初見之人。她之所以會在人羣中一眼就認(rèn)出了此人,是因爲(wèi)她曾經(jīng)的“死亡”,與這個男人有著密不可分的干係。
是了,死亡。半個月前的那天清晨,她遽然從牀上驚坐而起,卻發(fā)現(xiàn)明明業(yè)已被逼服下打胎湯藥的自己,竟一夜之間回到了四年前的春天。夫婿的暴斃,衆(zhòng)人的污衊,滿身的冤屈……彷彿前一刻還加諸於身的悲劇,竟晃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變成了那個尚未出嫁的芊芊郡主,變成了那個碧玉年華的閨閣少女。
但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婆家的是非不分,手足的冷眼旁觀,繼母的落井下石,骨肉的生生分離……那一場被污通姦的滅頂之災(zāi),業(yè)已在她的心底刻下了難以磨滅的痛與恨。
她決計不願就此忘記那刻骨銘心之痛——尤其是在今天重新見到蕭勁的一剎那,她終是徹底相信了自己已然重活一世的事實,也驟然萌生了要將前世的一切查個水落石出的念頭。
她堅信,這樁冤案的背後,定是有什麼人在暗中作祟。一旦被她查出是誰害得她含冤莫白、一屍兩命,那麼她賀千妍必將用盡所有手段,讓那惡人付出代價!
心緒不知不覺間因慘痛的回憶而起伏動盪,賀千妍居然當(dāng)著蕭勁的面變了臉色。所幸對方因迷惑不解而凝眸於她的動作很快就促使她回過神來,彈指間收斂起流瀉而出的情緒,又變回了那個言笑晏晏的千金小姐。
吩咐綠袖將年幼的弟弟送回屋裡,賀千妍親自將客人領(lǐng)到了賀家當(dāng)家的屋門外。勞煩其在外室稍候片刻後,她就不緊不慢地走進(jìn)了裡屋,說是要先去看看父親的情況。
蕭勁聞言略作頷首,耐心地站在外屋等候,順便也趁著這個空當(dāng),打量起屋裡的佈置來。
誰知,還沒等他將整間屋子看上一遍,院子裡就猝不及防地傳來了少女尖利刺耳的叫嚷。
“郡主表姐!賀千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