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走?
不, 從不。
起先,她是把他當成一枚助她得報前世血仇的誘餌,自然希望他離自個兒越近越好;後來, 她父親的病情因他的妙手回春而有了明顯的好轉, 她當然要留住他這個大夫, 好讓他終有一日將她的爹爹治好;如今, 他們一同經(jīng)歷了悲喜, 分享了秘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jīng)對他的存在習以爲常, 一旦缺了他,便是許久的不適應。
可是, 這些話, 她又如何能對他言說?
微張著嘴躊躇不決之際, 賀千妍眼睜睜地看著蕭勁開口搶了先。
“行了,既然不是, 那就這麼定了。我先走了,到時候你安排好了,知會我一聲就成?!?
語畢,他也不給賀千妍回神提出異議的工夫,徑直“揚長而去”了。
賀千妍不曉得該說什麼好。理智上, 她認爲蕭勁不該再繼續(xù)趟這潭渾水, 可感情上, 她又不得不承認, 自己是想他陪著去的。畢竟, 生平頭一回背井離鄉(xiāng),去往一個陌生的國度, 諸多未知的兇險在等著她,身邊沒個熟悉的人照應著,她豈能做到安之若素?
所以,面對蕭勁的執(zhí)意相隨,她既是憂慮愧疚,又是心懷感激。
三日後,大華國的皇帝雷厲風行地頒下了聖旨,晉封芊芊郡主爲朝寧公主,和親北國。
與此同時,嫁妝與送親隊伍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不過,身爲此行的主角,賀千妍關心的並不是這些虛物,她暗自心繫的,乃是如何勸說蕭勁放棄隨行的念頭。
可惜,她接連數(shù)日苦苦相勸,幾乎是連哄帶騙、威逼利誘,什麼亂七八糟的招數(shù)都使上了,蕭勁卻仍是不爲所動。
“有這工夫衝我浪費口舌,你還不如多想想接下來的正事兒?!?
他甚至反客爲主,用她平日裡的那副正經(jīng)樣反過來教訓她,讓她不禁啞口無言。
賀千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蕭勁是這樣一個執(zhí)著的人——她似乎……是勸不動他了。
女子束手無策之際,連忱白差人送來書信,告訴她,此番將由他親自帶領送親隊伍,護送她前往烏濛。
賀千妍心想,一個近兩個月才重返朝堂的郡王突然主動請纓,皇上就不會起疑?可轉念一想,連忱白是個做事謹慎的人,他必定是安排妥當了,纔敢走這一步棋。
如此一思,她也就沒什麼好杞人憂天的了。
又過了幾日,一切準備妥當,賀千妍以和親公主的身份穿上一身大紅嫁衣,坐進了皇帝御賜的車輦中。說起來也真是有些好笑,烏濛北國遠在千里之外,這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一路走去,至少也得一個多月,她這麼早就鳳冠霞帔地穿戴著,也真是夠做作了。
得虧皇帝也沒打算拿這身行頭把她給壓垮了,出發(fā)前,早有人奉命爲她準備了多套換洗的喜服,都不似頭一件這般正式繁冗。是以,上路沒幾天,她就換上了輕便的裝束,頓時覺得身子骨舒坦了許多。
她是舒服了,底下人可沒得輕鬆。一連趕了幾天的路,別說是馬車了,連匹馬都沒得騎,光靠兩條腿走,還攤上個不茍言笑的送親使臣,奉帝王之命一門心思要把公主早日送達北國,一點兒也沒有體諒他們這些下人的意思——這長路漫漫的,可得叫他們怎麼熬?
送親的隊伍馬不停蹄地趕路,漸漸地,不少人已經(jīng)體力不支,一些隨行的女眷業(yè)已流露出明顯的疲態(tài),但騎著馬走在最前頭的閒郡王卻仍是無動於衷,兀自領著一行人日夜兼程,這令每天都有車坐的賀千妍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一邊慶幸著,還好出於安全的考量而硬是把綠袖留在了皇城,一邊思忖著,果然還是應該出面勸一勸這個不知葫蘆裡賣了什麼藥的連忱白。
於是,當這天連蕭勁都忍不住偷偷跟她抱怨之後,她索性讓他到前頭去傳令,命連忱白先停下來歇一歇。
見首不見尾的隊伍終於停止了前進,連忱白一個勒馬轉身,不緊不慢地來到了公主的車輦旁,恰逢賀千妍掀起車壁上的簾子,側首看向車外。
“公主有何吩咐?”
“郡王請隨我來?!?
語畢,女子就從容不迫地下了馬車,與翻身下馬的男子一道走出了送親的長隊。連忱白不著痕跡地看了看跟在後頭卻識相駐足的蕭勁,面無漣漪。
“爲什麼這麼急著趕路?”四下無人,賀千妍得以拋開一些僞裝,同連忱白打開天窗說亮話。
“公主有所不知,此行需速戰(zhàn)速決,不得超過四個月的時間。”連忱白壓低了嗓音作答,給出的答案卻叫女子頗覺意外。
他的意思是,今年七月前必須趕回大華皇城?
賀千妍雖不清楚對方之後的安排,卻也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這種話。
“我明白了。”她略作頷首,卻在目睹他意有所指的眼神後,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口誤,“本宮明白了。”於是,她立馬改口換了自稱,同時不自覺地挑了挑眉,“但是,一直快馬加鞭的,隨行的護衛(wèi)們也會吃不消,你看那些丫鬟們,都快上氣不接下氣了。”
順著女子的目光,連忱白望了望那一小撥抓緊時間坐下捶腿的侍女們,又瞧了瞧一旁同樣趁機喝水休息的侍衛(wèi)們,視線最終落回到賀千妍的臉上。
“公主,覺得累的人,都是皇上派來的?!?
不期而至的話語一出,賀千妍不由自主地愣了愣。她隨即回過神來扭頭望去,眸光流轉間,還真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先前沒能留意到的情況。
同樣是舟車勞頓,有些侍衛(wèi)幾乎面不改色,歇息時也能昂首挺胸地站在那裡,可另一些就截然不同了,像是壓根沒受過嚴格的訓練一般,苦著臉軟塌塌地靠在能靠的地方,彷彿現(xiàn)在只要給他們一張牀,他們就能一口氣睡上個三天三夜。
賀千妍收回目光,驀地凝眸於不動聲色的男子。
“不過,既然公主有令,那麼臣這就放緩行路的速度。想來那些侍衛(wèi)、婢女,也會感激公主的一片體恤之心?!?
連忱白煞有其事地說著,好像自己僅僅是個聽命行事的臣子。賀千妍依稀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也不再多言,點了點頭,就在他的隨護下回到了馬車上。
果然不出其所料,“再過一個時辰,無論行至何處,都就地安營紮寨”的命令一下,人羣中就響起了發(fā)自肺腑的感謝與讚美。賀千妍覺著,這連忱白還真是一箭雙鵰,既藉由這段插曲讓她認清了送親隊伍中的敵友之分,又替她在這羣人裡博了個好名聲。
誠然,從她決定要以“血靈引者”的身份向一國之君討回血債的那一日起,“民心”二字於她而言有多重要,他怕是比她還清楚。
“公主,他剛纔跟你說了什麼?”就在賀千妍不由對男子心生佩服之際,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冷不防從車外近處傳到了她的耳邊。
賀千妍認出了聲音的主人,這便擡手掀起車簾,目睹了蕭勁那張貼著鬍子又點了痣的臉。
“沒什麼,就是告訴我,要速戰(zhàn)速決,然後賣了我一個面子?!?
賀千妍沒法把話挑明瞭說,但她相信蕭勁是個聰明的人,只需結合他業(yè)已獲悉的秘密在心下一合計,他就能聽懂她所言何意。
是以,女子如願看著男子凝眉沉默了片刻,就恍然大悟地望向了前方馬背上的身影。
“我就說這傢伙一肚子壞水。”只不過讓賀千妍沒有想到的是,下一刻,他會了然地略一挑眉,毫不客氣地舊事重提。
“你說話小心點兒,他現(xiàn)在可是送親使臣?!辈皇悄阋粋€“小小的護衛(wèi)”能夠評頭論足的。
這後半句話,賀千妍沒有說出口,但蕭勁顯然已經(jīng)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因此當即不樂意地哼了一聲。
賀千妍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日裡雖是嘻嘻哈哈、左右逢源的,可一旦看誰不順眼了,就甭指望什麼人能給他捋直了。是以,她只得啼笑皆非地放下了簾子,搖著頭坐直了身子。
當天傍晚,一行人剛好進了大華國境內的一座縣城,縣官早早地接到了通報,心急火燎地替打皇城來的貴客們安排了住處,使得衆(zhòng)人難得安安生生地睡了個好覺。
翌日辰時,趕早不趕晚的連忱白又下令整裝出發(fā)了。幸而經(jīng)過一夜好眠,衆(zhòng)人心中的抱怨已然減去了好幾分,精神和心情都恢復了不少。尤其是當他們中的一部分親眼瞧見了端莊美麗的朝寧公主時,眼中的亮色更是溢於言表。
啊呀,這公主殿下就是不一樣,人美,心更美。
漸漸察覺到隨行者越來越恭敬友好的態(tài)度,照舊跟在車輦旁的蕭勁嗤之以鼻。賀千妍很快看出了他孩子似的情緒,一時間既好笑又好氣。
他又不笨,難道看不出來,連忱白這是在犧牲自個兒的名聲,藉以擡高她在衆(zhòng)人心目中的地位?
賀千妍忍不住將上述想法化作語言,當著蕭勁的面說了他一句,誰料,這不說還好,一說,蕭勁就更不高興了。
“他有這麼好心?我看不見得?!币謸P頓挫的話音落下,蕭勁業(yè)已衝著某人遙遠的背影完成了一套擠眉弄眼的動作。
賀千妍將他的不滿盡收眼底,胸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須臾,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便不假思索道:“你這人看起來挺好相處的,怎麼每次都愛把人往壞處想?”
蕭勁旋即頓悟了她何出此言,氣定神閒地揚了揚眉毛,答曰:“我只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往壞處想?!?
賀千妍無語,剛想表示並非每個人都跟李慕則一般,就忽見男子眸光一轉,嬉皮笑臉地與她四目相接。
“反之,若是見到像你這樣的好人,我就只會一個勁兒地把你往好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