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頂著張因喝多了而漲紅的臉, 一屁股坐到了女子的身側。
賀千妍沒有想過,下一刻,他會猝不及防地伸出胳膊, 一把抓住她安放在腿上的柔荑, 眼神迷離地凝視著她的容顏。所以, 當交疊的手背被男子冷不丁覆於掌下, 她當即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片刻, 她聽到太子嘟嘟囔囔地說:“表妹,我要是早點與你熟識,就好了……就……嗝……就不會娶太子妃那樣的女人了……”
賀千妍霎時無語。
所幸太子雖然有些醉了, 但還不至於像北國的那一位那般,做出什麼無禮僭越之舉。他僅僅是愁眉不展地握著她的手, 唉聲嘆氣地向她傾訴心中苦悶。
不過, 這光景落在有心人的眼裡, 卻成了個了不得的變故。
是了,賀千妍纔剛放下心來, 預備出言寬慰,就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像陣風似的席捲而來,緊接著,一個店小二模樣的人就毫無顧忌地擠進他二人之間,若無其事地替他們添酒加菜。
腦袋已然開始犯暈的太子皺著眉頭擡眼去看, 倒也沒因爲這不速之客的闖入而亂髮脾氣, 僅僅是下意識地鬆開了女子的玉手, 面色不霽地瞪視著那面色如常的“店小二”。可是, 賀千妍還清醒著, 她不光意志清明,還轉眼間就認出了來人那雙頗有特色的桃花眼。
蕭勁!?
彈指間瞪圓了眼珠子, 女子一動不動地仰視著男子貼了鬍子、點了痣的面孔。然後,她看到布完菜又倒完酒的蕭小二衝她遞了個“有我在,你放心”的眼色。
她哪裡放心得了啊!他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賀千妍突然有種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感覺。
得虧蕭勁不是個任性妄爲的人,做完了一個店小二應該做的事,他就默不作聲地退出了屋子,到外頭守著去了。
可這後半頓飯,賀千妍仍是吃得有點膽戰心驚。好在之後也沒出什麼岔子,太子借酒澆愁,話匣子一經打開,倒是無意間爲她提供了不少情報。等他徹底開始說胡話的時候,女子才順水推舟地命人將他送回宮去。
起身恭送之後,她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側首看向站到她身邊與她一起目送太子的蕭勁。對方撅著嘴聳了聳肩,即刻還給她一個無辜又認真的眼神。
賀千妍心知他緣何特地喬裝打扮現身於此,因而也沒說什麼,只嗔怪著看了他兩眼,就順著原路返回賀府了。
幾天後,已值七月下旬,期間斷斷續續地下過幾場秋雨,令天氣迅速轉涼,然而,在如是涼爽乃至寒意初生的季節裡,大華國的最高統治者火氣卻騰騰地往上躥。
這位臉色陰沉的國君一口氣摔了三本奏摺、罵了五個大臣,鬧得御書房裡又是人心惶惶。
但是,這又能怪誰呢?那些大臣沒本事,太子遭誣陷一案都查了半月有餘了,他們卻始終抓不住什麼頭緒,那個在滿大街貼了“罪狀”的傢伙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連影子都逮不著。非但如此,這日子一長,皇城裡竟還漸漸地流傳出了另一種說法:事實上,太子只是個背黑鍋的,真正毒害朝寧公主的兇手,居然是本欲將其遠嫁烏濛的皇上!
此等傳言一出,被一語道破心事的皇帝哪裡還坐得住?他氣啊,恨啊,明知道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後搗鬼,甚至已經將嫌疑人鎖定在了那個所謂的“受害者”身上,可苦無證據,他能奈她何?偏偏那羣酒囊飯袋居然連個女人的把柄都抓不住,真真是蠢笨至極!
於是,他的兒子驚恐萬分地發現,父皇的心情簡直是一天比一天糟糕——天哪!是誰吃飽了撐的,竟敢懷疑到父皇頭上去了!
太子殿下都不曉得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不過,他很快就無暇思考這個問題了,只緣怒火中燒的皇帝找了臣子發泄還不夠,又逮著他狠狠地訓了一頓。
太子殿下何其無辜,揣著滿心的委屈和恐懼,戰戰兢兢地退出了御書房。
然而,才抹著一頭冷汗走了沒多遠,他誠惶誠恐的表情就因滿腹思緒而變了樣。
父皇生氣,他也冤枉啊!爲什麼父皇就是不肯冷靜下來好好聽他一言呢?
越想越覺憋屈的男子走著走著就變了道,因爲,他不想在這種時候再回東宮去看太子妃那張盛氣凌人又愚昧無知的臉。
就這樣,一國儲君在御花園裡揹著手兀自苦悶,擡頭無意間望見了一抹俏麗的身影。他走近了定睛一看,原來是常來宮中陪太后說話的安媛郡主。
“安媛見過太子殿下。”幾乎與此同時,女子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這就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溫婉有禮地朝他福了一福。
“免禮。”太子很想隱去面上的愁苦去對她微笑,可惜他沒能辦到,是以,短短兩字裡,竟也透著不容忽視的無奈與憂愁。
“殿下這是怎麼了?何事愁眉苦臉?”女子當即面露微詫,疑惑不解地打量著他的眉眼。
“……”太子想說又不好說,只得乾巴巴地衝她笑著。
“可是爲了近來皇城內流言四起的事?”可惜想也知道,那些蜚短流長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安媛郡主身在皇城,又豈會一無所知?
“正是。”聽對方都主動提及了,太子索性也毫不含糊地承認了。
“……”女子望了望對方來時的方向,隨即重新注目於他寫滿哀愁的面容,“安媛斗膽,是不是皇帝舅舅又責怪殿下了?”
被戳破真相的太子無言以對,但片刻後還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女子瞬間露出一臉諒解與同情。
“殿下莫要太過介懷,想來皇上他……也是心情不好。”
安媛郡主雙眉微鎖著寬慰了一句,可話音剛落,她就覺著,這話也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因此,她收口沉默了一會兒,終是鼓足勇氣又張開了嘴。
“殿下,其實……”她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一雙眼目光閃爍地注視著身前恍若神遊的男子,“安媛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子回過神來,苦笑著表示但說無妨。
“實際上,安媛這陣子也聽說了那些謠言……”她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刻意頓了一頓,“殿下仁慈寬厚,安媛自然不信,你會做出那等害人性命之事,倒是……倒是近來總有人訛傳,說太子殿下實則是替皇帝舅舅背了黑鍋……”
話音未落,男子業已神色大變。
緊接著,他下意識地就擰起了眉毛,低聲呵斥:“不要胡說!”
“安媛沒有胡說!”然而,女子卻像是個急於辯解的傻丫頭似的,盯著他的眼睛脫口而出,“外面都在傳,說表哥你是‘父債子償’,還說皇上明知如此,卻故意不想法子鎮壓謠傳,結果弄巧成拙,竟叫人懷疑到了自個兒的頭上……”
寥寥數語,令太子的神情從蹙眉變到愣怔,最後成了急躁與嚴肅。
“夠了!父皇是一國之君,豈容你在此以訛傳訛、出言污衊?!”
女子一聽這話,似乎是嚇得當場噤了聲,可她心裡卻是躊躇滿志。
誠然,朝堂內外流言瘋傳,她不相信太子對此一無所聞。而且,從他方纔的表情來看,他定是已然聽聞了那“替罪羔羊”的說法,卻沒想過,他的父皇是不是有意不設法打壓。
而今,她的一席話就如同一語點醒夢中人——想來,對方此刻的內心,已是翻江倒海了。
如此思忖著,安媛君主佯裝心有餘悸地與太子對視,口中期期艾艾地說:“安媛也不信這種話呀……可是,看著表哥日日處在風口浪尖,動不動就被皇上責罵,安媛想不多想也不成啊!表哥你仔細想想,皇上處事素來雷厲風行,只要他有心,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何時有過像這次這般一籌莫展?除非,除非這裡頭,真就藏著什麼貓膩……”
女子越說越小聲,男子的心頭卻越收越緊。
他何嘗不覺得事有蹊蹺?又何嘗聽不懂對方話裡的含義?但是……難道真的要他懷疑自己的父皇嗎?
腦中浮現出父親那不茍言笑的容顏,他彷彿突然就看見那雙陰沉幽深的眸子,正猶如盯上獵物一般,定定地瞅著自個兒。
太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他驚惶不安地發現,原來,自己不是不願意去懷疑父親,而是不敢去懷疑。
長年累月的壓制,已經叫他對父親生出了根深蒂固的畏懼,哪怕父親當真是用他做了擋箭牌,他也……
心下不知不覺地萌生了這樣的念頭,猝然還魂的太子猛地身軀一顫。
不行!他怎麼能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猜度來?!不能再往下了想了!
驚魂未定的男子不禁睜大了眼珠子,驀地看向害他心猿意馬的女子。
“今日之言,切莫再於他人面前提起!本宮可以當做沒聽見,可不代表別人不會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此言一出,安媛郡主急忙屈膝跪地,低頭表示再也不敢妄言。然而,饒是她已經這般承諾,太子的眉心還是擰成了一團。他甚至顧不得許她起身,就煩躁地嘆了口氣,拂袖離去。
女子兀自跪在原地,因知其離開而不慌不忙地擡起腦袋。須臾,她方纔還惴惴不安的眸光就已染上了篤定的笑意。
安媛郡主能夠肯定,自己適才的那些話,業已猶如一顆不容小覷的石子,在太子的心湖裡激起了陣陣漣漪。
如此一來,她的任務便是順利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