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日光正暖。
和煦的南風拂過開滿梨花的枝椏,簌簌地抖落了一地純白。偌大的宅院裡安靜又祥和,唯有風吹花落之聲不吝作伴。
賀千妍偏就在這靜謐的院子內遽然驚醒,睜開眼後便再也無法入眠。她起身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午時將盡,想來府裡的人大多正欲打盹。
一雙柳葉似的細眉在不知不覺中微微蹙起,她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的軟榻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天幕出神,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這時,一條通體雪白的小京巴優哉遊哉地從屋外跑了進來,在她腳邊轉悠了兩圈後,它就安安靜靜地趴在了她的衣裙前,將一隻前爪搭在了那稍稍露頭的繡花鞋上。
不知是不是許久不見主人理會的緣故,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過後,小白狗又自顧自地換了另一隻前爪,隨後舔了舔嘴,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靜悄悄的屋子。
這一放一按,總算是引起了賀千妍的注意。
低頭瞧見了自己從小養到大的毛球兒,年輕的女子一聲不吭地彎下腰去,伸手把它抱到了自個兒的大腿上,然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它背上的皮毛。
直至寂靜無聲的閨房內,一個面色焦急的丫鬟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還沒進門就衝著賀千妍嚷嚷了開:“小姐小姐!表小姐又在找少夫人的麻煩了!”
人未至,聲先到。賀千妍聞言恍然回神,剛要站起身來問去尋來人的影子,腿上的小京巴就先一步機靈地跳到了地上。是以,她得以立刻擡腳朝外走了幾步,目睹了丫鬟綠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小心點。”眼瞅著剛滿十五的少女險些就一頭撞在自己的身上,作爲主子的賀千妍自是不忘提醒其莫要橫衝直撞,不過下一刻,她的心思就轉移到了來人方纔喊出的話那句上,“出了什麼事?”
“少夫人……少夫人在後院散步,看中了院裡中的花……”少女勉強吞下一口唾沫,緩了口氣兒,又迫不及待地張開了嘴,“梅霜,梅霜爲了哄她主子高興,就、就擅自摘了一些,放在了少夫人的房裡。誰知道,那花居然是表小姐栽的,所以……所以……”
所以那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就跑去興師問罪了?
綠袖猶猶豫豫地沒敢把話說全之際,賀千妍業已自個兒推測出了其未有言說的部分。因爲不用問也知道,定是那個借住在賀府的表妹得理不饒人了。
不……確切而言,她記得有過這樣一回事。
果然,前些天她所“經歷”的,當真是……
細細思量了一小會兒,賀千妍冷不丁神色一改,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尚面露難色的綠袖,吩咐道:“我先過去,你現在去找少爺,不要急,慢慢找。切記,找到他的時候,一定要裝作一副找不到我才找他的樣子,千萬別讓他覺得是我讓你去的。”
語畢,她就舉步與綠袖擦肩而過,全然無暇去顧及少女登時傻眼的表情。
什……什麼?!小姐讓她……去喊少爺?少爺……少爺若是到了,那表小姐不是反倒多了個幫手嗎?那……那少夫人不是更委屈了嗎?那……那她心急火燎地跑來搬小姐這個救兵,還有什麼意思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少女剛要回頭一問究竟,就瞧見她家小姐自個兒頓住了腳步,回身追加道:“對了,將少爺引過去之後,你就馬上把莘兒帶到東街的知味閣。他惦記那兒的小籠包已經好一陣了,我過會兒帶他去吃。”
“啊、啊?!”眼見賀千妍面色如常地關照完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就頭也不回地跨出了屋子,綠袖只覺她的嘴已經張大得可以吞下一隻雞蛋了。
是以,當她好不容易把小嘴兒給闔上的時候,她家小姐早就走得沒影兒了。
賀千妍一路邁著碎步,徑直來到了自家嫂嫂的院裡,老遠就聽見了一個嬌柔做作的聲音。她眉頭一皺,卻很快恢復了一臉鎮定,加快腳步進了院子。
果然不出所料,她那位大哥的表妹——孫芙柔,正趾高氣昂地站在她嫂子的屋門口,一副指點江山的架勢。
賀千妍朗聲喚了句“孫小姐”,恰逢少女正舉起一條胳膊,要往賀家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梅霜的臉上招呼。
所幸女子的這一聲呼喚及時傳至耳畔,才叫怒目圓睜的孫芙柔猛地頓住了右手的動作,繼而回頭來探。
四目相接,賀千妍面不改色地走了過去。
“郡主表姐……”
奇怪而彆扭的稱呼,卻只叫她不著痕跡地勾了勾脣角。
實際上,這個盛氣凌人的孫芙柔與她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之所以會張口閉口喊她“表姐”,無非是因爲她的繼母孫氏乃是其嫡親的姨母。而在她賀千妍的心裡,自己身爲已故長公主唯一的嫡女,可沒有這樣一個恃強凌弱的“表妹”。是以,她從來也不像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兄長那樣喚她“表妹”。奈何對方是個厚臉皮的主,動不動就“表姐”“表姐”地叫,若不是她曾經面露不喜,對方恐怕連那“郡主”二字都直接省了。
不過,這一次……
“這是出了什麼事?”從容不迫地站定在孫芙柔的身側,賀千妍佯裝無知地詢問著,一雙美目不忘不解地掃視了另外兩人的臉。
她那雙眉緊鎖的嫂子——賀家的少夫人寧榕,似是想要張嘴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人垂眸一語不發地立在原處。
這時候,自認爲再得理不過的孫芙柔當然不會保持沉默,她隨即將臉上那刻薄的神情悉數撤下,瞬間化身一個滿心憋屈的苦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早已知悉來龍去脈的賀千妍自始至終耐心地聽著,一直等到孫芙柔嬌聲嬌氣地說完了,還拿一雙盈盈的眸子楚楚可憐地瞧著她,她才衝其嫣然一笑,隨後驀地面向了事件的“始作俑者”——梅霜。
“跪下!”她冷不丁面色一寒,冷聲吐出二字,直叫扶著自家主子的梅霜不由當場一怔。
要知道,這位賀家的大小姐在她梅霜的眼裡,從來都是個是非分明、通情達理的女子。平日裡她家小姐在姑爺那裡受了委屈,都是這位賀大小姐跑來安慰,甚至幫著她家小姐數落姑爺的不是的。而今日之事,雖說確實是她梅霜有錯在先,但孫家小姐就這麼徑直衝到小姐屋外大放厥詞、無理取鬧,明擺著就是藉機找小姐的麻煩啊!難道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賀大小姐這般冰雪聰明之人,就這樣視而不見?
心下雖是難以置信,可面上到底是個犯了錯的下人,梅霜這就咬著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低著頭聽候發落。
“小姑……你……”一旁的寧榕同樣深感詫異,但眼見賀千妍面無表情,像是真的要把她這唯一的陪嫁丫鬟給狠狠地罰上一通,她也免不了擔心起來。
“大嫂先別急著說話。”豈料她纔剛期期艾艾地開了個頭,對方就神色淡淡地眸光一轉,與之四目相接,“我知道大嫂爲人寬厚,身子也不太好,不便管教下人。但既然梅霜隨大嫂入了我賀府,便是我賀府的人,她若在賀家犯了事,我身爲賀家的長女,理應出面處置。”
在情在理的一番說辭,自賀千妍的兩瓣朱脣不徐不疾地吐出,令寧榕的兩道細眉不自覺地斂起,也讓孫芙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許驚愕之色。
誠然,自己雖與賀千妍往來不多,卻大抵清楚這賀家千金的性子,也曉得她同自己這表嫂的關係可謂非同一般,因此,孫芙柔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來人能替自己說話。適才故意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無非是不想便宜了寧榕跟她身邊的這個臭丫頭,畢竟,再怎麼說,她也是在理的一方,賀家大小姐總不能顛倒黑白,反而幫著理虧者指責她的不是吧?
然誰人能料,看對方這架勢,好像是要幫她教訓梅霜這個不知禮數的臭丫頭?
心裡頭正納悶著,她就眼瞅著賀千妍面朝她換上了一臉笑意。
“孫小姐,這不懂規矩的丫頭,我定會罰她,給孫小姐一個交代。只是……”賀千妍頓了頓,看了看已因她的前半段話而變了臉色的寧榕,“大嫂她身體不好,今日又爲這丫頭的事操了心,臉色都發白了,一會兒大哥看到她這樣子,怕是又要不高興了。孫小姐可否看在大哥與我的面子上,就別同一個下人計較了?”
語畢,賀千妍業已如願以償地在孫芙柔故作悽楚的臉蛋上,尋到了花容失色的傾向。
她知道,自己特意提及賀家長子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一半。
是啊,這丫頭那般重視她最親最愛的表哥,豈會容許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出現瑕疵?
“表哥……表哥會在這個時辰……來探望表嫂嗎?”果不其然,面色僵硬了片刻後,緩過勁兒來的孫芙柔就不動聲色地探問。
“會啊?”賀千妍當即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注視著似是神色一凝的少女,“雖然大哥一般會在晚膳時分接大嫂一道去前院用膳,卻也會在其他時辰前來看望。說不定你待會兒走出去的時候,還能碰上他呢。”
此言一出,孫芙柔徹底變了臉色。得虧她沒多久就回過神來,裝模作樣地撂下一句“既然郡主表姐都這麼說了,那這丫頭就交由郡主表姐來管教了”,她便匆匆行了禮,邁著碎步離開了寧榕所在的院子。
目送惹是生非之人漸行漸遠,賀千妍卻早已撤下了面上的假笑。待到人走得沒影了,她纔不慌不忙地回過身去,不鹹不淡地吩咐梅霜起身。
跪在地上不敢吱聲的少女難免有些糊塗了,不明白賀千妍這是要罰她呢,還是要饒她。
就在同樣的疑問亦浮現於寧榕心中之際,她們主僕二人忽然看見女子舉步進了屋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梅霜誤採的那束花兒前。
“孫家小姐說的,就是這些花嗎?”賀千妍冷不防開口詢問,令屋外的一主一僕不禁面面相覷。
“回郡主的話,正是……”好心辦壞事的梅霜如實相告,心下卻也不免犯起了嘀咕。
她問這個做什麼?眼下這一切的源頭,不是已經不重要了嗎?
主僕二人皆是一頭霧水之時,叫她們大驚失色的一幕上演了。
只見賀千妍面色平靜地盯著那十來朵嬌豔欲滴的鮮花看了一會兒,突然就揚手將它們連帶著青花瓷瓶一塊兒刮到了地上。
“砰——”的一聲,漂亮的花瓶應聲摔成了碎片,直把不遠處的兩人嚇得心驚肉跳。
她們不約而同地將驚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似是遽然發怒的女子,腦中唯有一個疑問。
她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