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言明本來是在門口遇上吳逸的,見外府管家馮通對他恭敬有加,親迎入府,還以為是他的親戚長輩,誰想竟是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
吳逸字長天,東陽人氏,乃是極有名望的世家,吳家的嫡出子弟。雖自幼才華橫溢,受盡寵愛,卻也被視為吳家的異類。他性格古怪,行為乖張,經(jīng)常埋首書堆,學問做的極好,著書無數(shù),卻從不喜與人結(jié)交。
皇上也多次招他入朝為官,都被他冷眼拒絕,皇親國戚,豪門大族在他眼里形同狗屁,就是吳家的族長想跟他說句話,也得看他心情好不好。齊曦炎今日能把他請來府里,那絕對是驚掉人下巴的奇事。
面對眾人的恭維和敬佩的神色,吳逸表情一直淡淡,他對齊曦炎拱了拱手,朗聲道:“吾之所前來,只商談開科取士,不談其他,但不知是何高人提出這真知卓見?”
他來京都數(shù)月,本是訪友而來,被齊曦炎得知住所,親手寫了一篇“科舉考試選取優(yōu)異的士人”的文章送去府門,就這一片紙,也無需延請,他便自己登門了。由此可見這“開科取士”四字魅力果然無窮,惹得大儒都心動了。
眾人頓時了悟,都看向齊曦炎。
“這個問題本殿也很想知道。”齊曦炎輕哼一聲,眼睛在李淺和沈致兩人之間逡巡,頗含意味。
李淺想,沈致是男子,現(xiàn)在正是一展宏圖的大好時機,她黃門一枚,暗淡前途,又怎能跟他搶功勞?所以她很恭敬對齊曦炎一禮,“此乃沈致所出,奴才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這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吳逸聞言,不由撐掌大贊:“好一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淺呆了呆,這才想起彼時還沒這么句話。
她是為沈致著想,可沈致乃謙謙君子,又素心高氣傲,自不肯靠她上位。他淡然一笑,道:“實不相瞞,這不是小人提出,乃是李淺幼時所論,說與小人得知,后經(jīng)由小人揣摩體會,現(xiàn)將所論之言書寫成冊,呈上于殿下。”他這話說得大氣無比,不貪戀虛名,不矯情事實,倒讓人生出幾分欽佩。
齊曦炎含笑接過那本冊子,卻并沒看一眼,而是雙手奉到吳逸面前。
“請吳大儒指教。”
吳逸也不推辭,伸手接過翻了起來,一面看一面點頭,“有理有據(jù),有張有序,言前人所未言,倒是個有才學的。”
沈致聞聽大喜,能得吳逸品評一字足以終身受用了。
吳逸看罷多時,終于合上冊子,長吁一聲道:“只是其中利弊得失還應再斟酌一下,具體實施也要思之再三,畢竟是行前人所未行之事,其中難度可想而知。”
齊曦炎三人齊聲應喏,“吳大儒所言甚是。”
吳逸一轉(zhuǎn)眼,見李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和聲問道:“不知這位李淺小弟有何高見?”
“沒有。”李淺答得干脆。高見?那是對高人說的,她就是矮人一個,滿屋人就數(shù)她最矮。
“那剛才小弟在想什么?”
她在想一會兒給他們上什么茶,弄什么點心,可這能說嗎?說出來只會遭人鄙視。若別人鄙視她也就算了,可當著沈致這個青梅竹馬,付言明這個絕世美男的面,怎么也得顧全兩分面子吧。
于是,她清了清喉嚨,開始發(fā)表意見。
高見是沒有啦,但記憶里的東西卻很多,記得以前她曾經(jīng)看過一篇《淺論明代入監(jiān)讀書和開科取士的得失》的文章,這會兒倒可以拿出來顯擺顯擺了。
“人才的培養(yǎng)和選拔大略有四種方法,即:國學、科舉、薦舉、詮選。其中以科舉和國學為主要途徑。“科舉”是進入仕途的基本道路,“國學”則是人才儲備和培養(yǎng)的場所,……設科考試選拔官吏可以分科開考,也可單設秀才、明法、明書、明算等科……。
能記住的簡單說上幾句,不能記住的,憑理解隨便編上一編,她也沒想多說,可越說越來勁,一時思潮迭涌,噼里啪啦竟說了個把時辰,把所有利弊得失都剖析了一遍,具體制度如何制定也仿照唐宋講了個大概。其實王朝科舉最完善的是明朝,可李淺實在不喜歡“八股文”,就只好往前推了幾百年。
說到后來,吐沫都耗盡了,喉中一陣干渴,便轉(zhuǎn)回頭開始找茶杯,找了一圈沒找著,再回身竟見吳逸親手捧著一杯茶立在她眼前。
她嚇一跳,左顧右盼,齊曦炎和沈致都聽得眼神晶亮,而付言明干脆搬了書案鋪上宣紙,在那兒一筆筆記起來。
“李公,請飲茶。”吳逸高舉茶杯,姿態(tài)謙卑。
剛才還李小弟,這會兒都變“李公”,李淺倒覺得自己應該加一個字,“李公公”,才合乎事實。
吳大儒敬的茶,她哪敢喝。又思及自己胡言亂語圖惹事端,便撲通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亂語,污了圣人耳目,還請諸位大人勿怪。”
剛才她那番話多數(shù)有理,少數(shù)卻有大逆不道之嫌,只不過自己說得順嘴了,竹筒倒豆子全倒出來,這會兒激情沒了,剩下的只有膽戰(zhàn)心驚。
吳逸卻哈哈一笑,贊道:“敢說敢言,不失男兒本色,把老夫多年來憋在心里的話都說了,真是痛快,痛快之極。”
李淺忙道:“小的不敢。”
開玩笑,有些話他能說,她卻不能說,一個黃門卻言鴻鵠之志,真嫌自己死的太慢。
吳逸對她似乎欣賞之極,言語中多有贊嘆,“你年紀雖小卻奈何不驕不躁,假以時日當成大器。”
李淺嘴上虛應,偷眼去看齊曦炎,見他面容淡然,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不由心里更是忐忑。
她活了兩世,對于上位者的心態(tài)很是了解,像吳逸這種人臭脾氣臭文人一個,一輩子只能做閑人散人,若入朝為官早晚被滅滿門。他可以妄儀朝政,說帝王是非,無非就是因為無官一身輕,而當朝對言論限制不多,才沒釀成大禍。可是她這樣伺候皇家的奴才,卻不能表現(xiàn)的太過驚才絕艷,否則容易遭世人所忌。
只可惜她雖明白這些道理,卻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也只能在心里大嘆、特嘆,再再嘆了。
齊曦炎察覺到她頻頻飄來的眼神,卻根本不看她,只對吳逸笑道:“吳大儒覺得小黃門是大才,那可有心收個徒弟在身側(cè)?”
吳逸有些遲疑,他從未收過徒弟,一是沒遇上合適之人,二是沒有適宜的時機,可今日見了李淺真是越看越愛,不由有些心動。
想了想,便對李淺一笑,“你可愿拜我為師?”
李淺自然不愿,她還沒摸清齊曦炎的意思,哪敢應承。可此刻根本容得她開口拒絕,小腿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腳,她本就伏低著身子,收勢不住向前一趴,來了個五體投地。接著頭頂傳來齊曦炎溫和的笑聲,“您看看吳大儒,這孩子都高興的瘋了。”
好吧,她知道了,五殿下這是要拉攏吳逸,把她豁出去做那根拴人的繩子。
李淺暗嘆一聲,忙順勢恭敬叩首,“李淺,拜謝師父。”
了不得啊,她這樣的小人物,居然也攀上燕朝最大的“儒”了。或者這樣也好,有了他的庇護,以后也不會那么容易任人宰割,予取予求了。心里也有幾分高興,頭磕的越發(fā)恭敬。
由齊曦炎作伐,敬了師父茶,送了拜師禮,又磕了個三個頭。在眾人的賀喜聲中定下了兩人的師徒名分。也就是吳逸的性子灑脫不羈,從不把身份高低看在眼里,否則一堂堂大儒收個黃門做徒弟,那便她再有才也是不能夠的。
最后齊曦炎拉著吳逸的手笑得春光燦爛,“吳大儒啊,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開科取士的事還煩勞您多費心了。”
說得多好聽啊,看齊曦炎握住吳逸的手,總覺得像是黃鼠狼握著雞爪子。齊曦炎真是打得好算盤,用“開科取士”勾住人家,又用“師徒恩義”大帽子把人拉攏在身邊,這以后吳逸不為他所用都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