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雅又顯出那種憂慮和遲疑，小嘴動了一會，才低聲說：“她可能……真是我撞的……”

屋子里的空氣一陣凝固。老孫的心情一下子變了。女兒是不是受了刺激了，一會說她沒撞，一會兒又說撞了。

老孫不是那種頭腦簡單的人，自從妻子離開這個家后，他對女兒的照顧是格外用心。他好像有點明白了，一定是女兒撞了人后，害怕爸爸會罵她，所以一開始要推托，但現在人家真找上門來算帳，她才不得不承認了。

老孫冷靜下來，關切地問：“孩子，如果真是你撞的，你也不必害怕，爸爸會替你作主的。咱們也得承擔責任啊。”老孫希望女兒說句實話。

但孫雅又似乎很猶豫，呆了一下才說：“是我撞的。我承認是我撞了她。”

“那你怎么撞的？”

“怎么撞的……我也不太清楚了，反正我騎著騎著，突然就撞上她了……”

老孫發現，女兒的目光總是很閃爍。他大聲說：“你一定要確定，是不是你撞的。”

“我確定，是我撞的。”孫雅終于抬起頭，顯得很干脆。這是這一整天來，她的第一句爽氣話。

老孫嘆了口氣。既然這樣，那就啥也別說了，賠償吧。

此時來的那群人走了。警察上來告訴他們，看樣子對方的子女很沖動，為避免出事，這幾天如果要去探望老太太，一定要警察陪著去。

老孫像只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而孫雅卻好像卸下一副重擔，輕松些了。她終于承認了是自己撞老人，這句話說出來，太不容易了。但她畢竟說了。爸爸當然很郁悶，但是，誰叫你是我爸爸呀。

第二天孫雅照常上學。放學后，她沒有直接回家，毅然去看望老太太。老人的家在舊城區，房子低矮陰暗。但屋前的弄堂內，坐了一群人，正在聊天。孫雅知道，他們就是昨夜尋上門來的人。他們一見孫雅就問：“你就是那個撞人的丫頭吧？”孫雅點點頭。

這些人都站起來，紛紛指責孫雅，難聽的話像冰雹一樣潑下。

孫雅努力承受著，一聲不吭。直到有人問她來干什么，她才指指屋里說：“我來看看老奶奶。”

此時屋里傳來老人的聲音：“叫她進來，你們不要罵她了。”

孫雅進了屋子。老奶奶半躺在床上。看到孫雅，老人的眼睛里閃出一絲光，很驚喜。然后她對著后面跟著的年輕人揮揮手：“你們都出去，關上門，我要好好跟小姑娘說說話。”

屋子里只剩下兩個人。老人示意孫雅坐到床沿上。然后她伸出手，來摸孫雅的手。

孫雅發現，老人的神態，已與昨天截然不同，現在目光是那么慈祥，溫和，還有幾分不安。

“孩子，我沒想到，你會一個人來看我。昨晚我那幾個兒女跑到你家去鬧了吧，一般的人今天誰還敢來看我。你真是一個好心的孩子。”

老人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孩子，你受委屈了。其實我們倆都知道，你沒有撞我。撞我的人不是你。你好心來扶我，我把你給扯住了。”

孫雅聽了一驚，正想開口，老人擺擺手，又自顧說下去，“你先聽我說。我不是承心要污賴你，我也是沒辦法。當時有人把我撞倒了，我還沒醒過神來，他就跑了。接著就是你下了車來拉我，我就乘機把你給攥住。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先把你抓著不放，這樣事情就會引人注意了，周圍的人也許可以幫我，認出那個逃跑的人。我希望有人上來證明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可惜沒有人這樣做。警察來后，找不到什么證據，我一想這事不能這么完，索性就把這事鬧大，所以就死死咬定是你……”

老人的眼角滲出淚來。“我這么大歲數了，真不忍心污賴你這個孩子，看著你委屈的樣子，我也心疼啊。可是我沒辦法。你知道嗎，要是找不到那個撞我的人，那些醫藥費我要自負的，可我是鄉下來的，沒有退休金，一直靠兒女給的錢活著。我有四個子女，可他們都不想管我，恨不得我……早死。”

老人此時抽泣起來。

孫雅的心猛烈抽動了。原來老人不是壞人，在這后面，竟有這樣辛酸的原因。孫雅也直想哭了。她拼命忍著，安慰說：“老奶奶，你放心，昨夜我已經跟我爸說好了，我們會賠給你錢的。”

“不，不……”老人有點急了，擺了擺手，隨即抓著孫雅的胳膊說，“你沒有撞我，我當然不能讓你們賠錢。可是，現在這事，還得讓你們繼續幫我。我還要咬定是你撞的，你呢就不承認，這樣我那幾個兒女一定跟你們打官司……”

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這事還得鬧下去，再鬧得更有聲色，直到把那個真正的肇事者給逼出來……

可孫雅有點害怕了，她勸老人說：“奶奶，那個人跑了，肯定找不到了。這個責任，還是我來負吧。”“不不不，這怎么行？就算那個人找不到，我也不會要你賠的。如果你愿意幫我，那我就感激不盡了。”老人還是希望再“鬧”一場。

孫雅向老人告辭。她走到外面，老人的兒女們氣哼哼地警告說：“小姑娘，回去叫你爸準備錢吧，沒有五萬，別想混過去。”孫雅連忙點點頭。

回到家，爸爸正焦急等待。老孫一見女兒就急問：“你去哪里了，我差點要報警了。”當老孫聽說女兒去了老人那里，嚇了一大跳。“太荒唐了，你怎么敢一個人去？他們對你怎么樣？”

孫雅很想將老人的意思告訴爸爸，但話到嘴邊咽回去，只對爸爸說，他們要求賠五萬塊錢。

老孫點了點頭，“五萬就五萬吧。既然是你撞的，那我們總得負責。”

“爸爸，”孫雅叫了一聲，難過地說，“我不爭氣，給你惹禍，要你賠辛苦錢了。我對不起你。”

“算了算了。好在，你老爸也不是窮光蛋，這點錢還賠得起。你也不是個搗蛋鬼，這次不過不小心而已。”

孫雅心里像打翻五味瓶。雖說老爸一年能掙幾十萬，可這畢竟是他的辛苦錢。而她，在騙老爸。

但孫雅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這么快。第二天她放學回到家，爸爸對她說，下午他去過交警隊了，老人的兒女們都在，在交警的主持下達成了賠償協議，已經將五萬元交給他們。

“這下沒事了，你也不必背包袱，好好讀書吧。”爸爸摸著她的頭，讓她感受他的寬容和能干。

孫雅不知是高興還是心酸，她真想大哭一場。

然而讓孫雅更沒料到的是，僅僅過了一天，當她放學回家時，迎接她的，是爸爸生氣的臉。爸爸告訴她，白天老人打電話給他，他去過老人那里，老人把事情告訴他了。

“明明不是你撞的，你怎么竟然認下來了？”爸爸覺得匪夷所思，不解地追問女兒。

孫雅一下子啞口無言。看來，她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以為給了錢，老人也就作罷了。看來老人很較真，只希望自己配合她演假戲，一定要揪出真正的肇事者來。

可孫雅真的不想演下去，她現在最大的愿望是結束此事，哪怕自己家付出五萬元。

“爸爸，你別相信她說的，她老了，也有點糊涂，一會說是我，一會兒又說不是。”孫雅極力尋找著借口。

“那你說句真話，到底是不是你撞的？”

“是我撞的。”

“不對，我覺得，你在說謊。”

老孫坐下來，點起一支煙，眼睛直直地瞪著女兒，看得孫雅渾身不自在。突然間，老孫呼地站起來，吼了一句：“是不是，那個撞了老人的人，是你媽？”

孫雅嚇得連連搖手：“不是不是……”

“哼，我早就看出你不對勁。我想來想去，突然想明白了，一定是你媽撞的人，她跑掉了，而你想替她頂罪，就把這事認下來了。是不是？”

老孫的懷疑不無道理。兩年前老孫和妻子離了婚，原因是妻子對不起他。他恨前妻。但女兒畢竟是女兒，還時不時跑到她媽那里去玩一玩。她們母女之間感情依在。老孫作了各種推理，只有這個結論讓他信服。

可是女兒在否定。“爸爸，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這事跟媽媽無關。是我闖的禍。”

老孫氣得直跺腳：“你要替你媽頂罪，我也認了，反正錢也出了。但你一定要給我說真話。你左一個不是右一個不是，到底哪句話是真的？我不能花了五萬塊，連句真話也聽不到。”

“爸爸，你……別逼我了！”孫雅突然哭起來，她捂著臉沖進了房間。

客廳里，留下老孫在發呆。老孫忽然想，自己這態度，確實粗暴了。肇事者肯定是前妻。她畢竟是女兒的媽媽，女兒知道爸爸恨媽媽，所以決不愿承認。自己也不必追究了。

第二天早上，孫雅早早上學了。老孫在桌上發現一張紙，上面是女兒的留言：“親愛的爸爸，我對不起你，向你說了謊。我向你保證，肇事者不是我媽媽。這事就算過去了，好嗎？”

老孫只好給老人打電話，說這事就讓它過去了，不要再追究了好嗎？

誰知老人一口否定：“不行，你們這么好，我更不能賴你們。如果你們不幫我，我只好把這事捅出去。”

老孫哀求道：“大媽，我跟你說真話，再搞下去，反而要傷害我女兒了。我們是大人，就發發慈悲，饒了她吧。”

老人沉默半天，哭出聲來。“多怪我，冤枉了她，是我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