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七月,烽火連天,自從北平淪陷的消息傳來,上決思灰再也坐不住了。
這天晚上,他敲開吉天佑的門,說是來到別的。
吉天佑問他去哪兒,他說隨便去哪兒都好,他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偌大個國家,說亡便亡了。他立志要去抗擊倭寇,他所有的人生教條都無法容忍侵略者在自己的土地上肆意妄爲,而不做掙扎。
吉天佑擡頭看看星光照舊的夜晚,顯然她不明白上決思灰所說的國家和侵略者具體是什麼,她的安身之處祥和寧靜,柳鎮也風平浪靜,再往大了說,整個陽縣也還是原來的樣子。淪陷的北平,聽起來那麼遙遠,她不知道他的焦慮有何用處。
“你要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吉天佑定了定神,她不明白的太多了,可是就那麼莫名其妙的覺得上決思灰是非走不可了,只能這麼問他,都沒有一點兒挽留的餘地。
上決思灰茫然的搖搖頭,那隻攥在手裡的煙一直沒有點,就那麼拿著,好像是種儀式,“誰知道呢,當年我離開家,也不過是看不慣我爹無聊的黨派之爭,如今回去了,還得借用他的威名,小日本的野心已經擺明了,他們的委座要是還顧及著內戰,恐怕亡國指日可待了。不說了,不說了,本就傷痕累累,面目瘡痍,一介匹夫……唉!”
上決思灰長長的嘆息,使得吉天佑不由得重新審視一下,這個愁容滿面的公子哥兒,倒不像是她平日裡見慣的吊兒郎當模樣,一下子陌生起來,這陌生裡,還伴著莫名的崇敬之情。
“你找我來,就是單純的道別?”吉天佑猜想,一定還有別的囑託,比如他最在乎的藍靈。
果然,上決思灰一開口就是她。
沉默一會兒,吉天佑才說:“天亮後,你去看看她吧。”她怎麼能告訴他,藍靈已活不久矣。也許這次不見,此生都沒機會了。
上決思灰的眼眸流轉一下,擺擺手道:“不去了,如果能活著回來,再見吧。”
“可能,她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吉天佑終於說出了憋在心裡許久的話,靜安寺住持暗示了她藍靈活不久的訊息,她本來是打算告訴江義含的,可是那天,他來告別,只忙著傷心,忘記了,也曾悄悄去柳鎮探望過幾次,見到他們恩愛有加的樣子,終是放棄了,也許不知道纔是幸福的吧,再說了,她也只是知道活不久,並不瞭解還能活多久,貿然說出去,還不讓江義含懷疑她的動機?
“什麼意思?”上決思灰一顫,手中攥著的煙掉在地上。
吉天佑便將住持的話一併告與他,他聽完呆立在原地,半晌沒說話。
掉在地上的煙被撿起來,終於點著,他含在嘴裡吸一口,煙霧繚繞中錚錚鐵骨的漢子,漲紅了眼。
上決思灰走了,消失在那個寂靜的夜裡。
吉天佑再也沒有聽說過關於他的一點消息。
要不是後來,藍靈託江義若來找她,她都不知道上決思灰去見過她。
吉天佑跟著江義若來到江府,看到牀上奄奄一息的藍靈,即使在路上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她的心還是不由的一沉。
藍靈實在是太瘦了,僅僅是一個月未見,就已經瘦到整個人脫了形,她用凹陷的眼珠看她,微微一笑,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來了。”她用虛弱的聲音喊道。
吉天佑點點頭,她看到一直守護在藍靈身旁的江義含,眼波流轉,終是像陌生人一樣打了聲招呼。
“你們出去吧,我有話跟天佑說。”藍靈癱軟在牀上,手指顫巍巍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道:“坐。”
江義含帶著江義若出去了,路過吉天佑的時候,客氣又生分的說:“麻煩你,照顧一下她。”
吉天佑頷首,不客氣的坐下來。始終她都沒有跟江義含對視一眼。
“我的時限到了。”人一走,藍靈嗚嗚哭起來,那雙枯瘦如柴的手朝吉天佑絕望的伸著,“你早就知道,爲什麼不告訴我?”
吉天佑湊到她跟前去,哀憐的看她,“你知道了又如何,尋遍名醫嗎,你應該更清楚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吧。”
“你這個壞女人!”藍靈忽然情緒激動起來,她用枯瘦如柴的手指在吉天佑的頭頂上胡亂的拍打,“都是你,搶走了我最珍貴的東西,爲什麼,爲什麼你不去死?”
吉天佑任憑她胡亂的拍打,沒有制止,她權當是她臨死前的不甘。
藍靈實在是掙扎不動了,她氣喘吁吁的扶於牀沿,滿是仇恨的看著吉天佑。
吉天佑很是不解,這仇恨是從哪兒來,好像是她想讓她死一樣。
可是終究是油盡燈枯的人,吉天佑不忍心她這樣,溫情脈脈的看著她,握住她的手道:“姐姐,還記得嗎,說起來,您還是我的師傅呢。”
“師傅?”藍靈苦笑一聲,“早知當初,我就應該一槍斃了你。”
吉天佑愣在那裡,“姐姐,我不明白你爲何如此恨我,人,我已經還給你了。”
藍靈冷冷撇她一眼,笑道:“人是回來了,心卻不在了。”
她的眼淚撲簌落下,又掙扎著笑起來,“吉天佑,你給我記住,他是屬於我的,即便是我死了,也只能屬於我。”
吉天佑點點頭,“他本來就是你的。”
毋庸置疑的事實,要不然也不會有江府那麼多女人可憐的女人。
藍靈神經癥的大笑起來,忽然停住,用那雙猙獰的眼睛狠狠瞪著吉天佑,極其憤怒的吼道:“他愛上你了,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吉天佑被嚇得後退一步,驚訝的張開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怎麼會……”
如果是別人告訴她,她一定覺得是說笑,可是這個人是藍靈。
她的心砰砰跳動,再也聽不進去藍靈在她的耳邊怎樣訓罵嘲諷,任憑她胡亂的撕扯捶打,吉天佑站在原地,忽想起曾經過往,腦子裡一直重複著一句話:他愛我,怎麼會呢?明明那麼決絕,任何時候都毫不猶豫的捨棄自己,明明隱忍的都是自己,明明他的關心那麼有限……
可是,即便那麼多非議,腦海中不斷閃現那雙溫柔深邃的眼眸,想來那時他是認真的,他說,丫頭,其實一輩子也沒那麼長。
忽然,一腔熱血噴在她的臉上,吉天佑回過神,來不及抹乾淨臉上的血跡,連忙接住昏倒下去的藍靈。
“藍靈姐,你怎麼了?”吉天佑接住她,將她放在牀上,朝著門外大喊一聲,“大夫,快喊大夫。”
藍靈拽住她的手,極其微弱的搖搖頭,“沒用了,沒用了。”
“不,你撐著,我去喊人。”吉天佑的眼圈紅了,再怎麼說,她都不想看到藍靈死,即使她恨自己,可是她卻一點兒也不恨她。
“吉天佑。”藍靈艱難的喊住她,汩汩眼淚又流了出來,“你是個好姑娘,是我對不住你。”
“不,你別說了。”吉天佑哭了,剛剛她打她罵她,她都可以接受,可偏偏這麼一溫柔,就受不了了,“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你做的都對。”
“不。”藍靈詭異的笑一下,“以前沒有,並不代表以後也沒有。”
“什麼?”吉天佑沒聽明白。
“答應我,即便我死了,也不要妄想著跟他在一起,答應我。”好似迴光返照,藍靈輕飄飄坐了起來,她拉住吉天佑的手,狠狠握住,“答應我,否則我死不瞑目。”
從前,吉天佑從來沒有這樣的妄想,這一刻,忽然被強制立誓,倒生出些不甘來,她很想說不,可是,看到她祈求的眼神,對一個即將離世的人太過殘忍。
“哼。”藍靈見她猶豫,鬼魅一笑,“你不答應也沒問題,我已經讓江義含發了毒誓,將來你們膽敢在一起,你,吉天佑,他心愛的吉天佑,就會暴斃而亡客死他鄉,我也將會化爲厲鬼,攪得你們生死不寧,哈哈哈。”
吉天佑震驚的看著藍靈,此時的她像極了從地獄逃回來的惡魔,恐怖猙獰,狂妄自私,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卻剛好反著,越是臨近死亡,越是窮兇極惡。
“何苦呢。”吉天佑苦澀的搖頭,“生死一別,本就不再相干,苦苦相逼,反而抹殺了曾經的美好。”
“美好?”藍靈淒涼一笑,又變得不可控制的暴怒起來,“你可知道,我在深山獨守七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沒有一刻不幻想著將來的美好!都說守得雲開見月明,可是你看,雲開了,月明呢?在哪兒?是我師傅的欺騙和詛咒,還是故人心變?”
她哭了笑,笑了哭,最終化作一聲哀嚎,跪在地上長嘆一聲:“爲什麼啊,師傅?”
這一刻,吉天佑異常同情她,都說藍靈聰慧,她卻不知道她聰在哪兒,因果有報,死生輪迴,她師傅用盡畢生不就是參悟這些?要不然也不會努力挽救她回來了,她卻至今不明白。
藍靈的叫喊終於引來了人,率先闖進來的是江義若。
“天佑,你沒事兒吧?”江義若進來先是詢問吉天佑,看到她衣衫不整頭髮蓬亂的樣子,擡眼狠狠瞪了一下虛弱的藍靈。
吉天佑薇薇笑著搖頭,整理一下衣衫,只著藍靈說,“她剛剛吐血了,要不要請大夫?”
“請什麼啊,吐死了纔好呢。”江義若憐愛的看著吉天佑,替她整理一下發飾,又拿眼狠狠等一下藍靈。
“小娣。”吉天佑忍不住拽一下她,不明白她怎麼對藍靈有這麼大的怨言。
“義含呢?”藍靈不理會她,顯然已經習慣了,有氣無力的喊著,“我要見義含。”
“我哥去洗澡,換衣服了。”江義若沒好氣的說道,“像你這麼見誰就打罵,還沒事兒就吐人家一臉血的主兒,也就是我哥能受得了你,就算是上輩子欠你的,這下子也早就還清了,你好自爲之吧。”
“小娣。”江義含匆匆趕了進來,把臉一板,嚴肅道:“瞎說什麼!”
“我……”江義若承認自己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可是她覺得自己說的是事實。
“你們出去吧。”江義含掃視一下四周,努力剋制不去看吉天佑。
吉天佑拉著江義若往外走,出了房門,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屋子裡實在是太壓抑了,彷彿空氣中的每個角落都被藍靈控制一般,散發著糜爛的絕望氣息,格外壓抑。
江義若狠狠踢一腳亭廊上的柱子,悶聲吼道:“賤女人,就會折磨我哥。”
吉天佑去到江義若的院子,洗了澡出來,換上江義若的衣服,兩人坐到一起喝茶。
她忍不住問江義若,“你怎麼這麼對藍靈姐啊,畢竟她也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江義若簡直要跳起來,心情難以平復,“你知道她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嗎?”她仔細想了想,“好像是從廟會回來就這樣了,後來我才知道,開始她是假裝,想以次博得同情,我就不明白,本來大哥就是屬於她的,爲什麼還要這麼作?這下好了,哼,弄假成真,天意啊。”
吉天佑有些心虛的點點頭,那次廟會,她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聽藍靈的口氣,好像是跟自己有關的,只好替她說好話,“現在都是真的了,你就被跟她計較了,瞧你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如何欺負她呢。”
“我欺負她?”江義若這次是真的跳起來了,她彷彿受了天大的冤枉,不甘心的解釋道:“就如你說的,當她不知何緣由跑到靜安寺大鬧一通後,就真的回來吐起血來,我想這次她是真的病了,就心軟了,好好對她,你知道她是怎麼得寸進尺的嗎?”往事不堪回首,江義若嘆一口氣,“我承認這麼不喜歡她,是有一部分陸影兒被逼離開的原因,可是她做賤人是不可厚非的事實,你看小翠,被她折磨得都快瘋了。”
這麼一說,吉天佑才發覺,的確從進來就沒有看到小翠的蹤影。
“她怎麼了?”吉天佑忍不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