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墨此刻渾身冰涼,隱隱的有些暈厥之感,她定定神思,黯然道:“女郎不是尋常女子,待女郎醒來,再問她的意思吧?!闭f著看向桓七郎。
桓七郎一直緊緊抓著醫者的衣襟,目光兇狠道:“要你何用?”
醫者氣息紊亂,顫聲道:“可先用些安神的藥物,讓女郎安然歇息片刻?!?
:“開藥!”桓七郎一把松開醫者,醫者倒退兩步,自走到榻幾邊開藥。
楊毓再次醒轉,已是月上柳梢,臉上逾發的疼痛不已,:“水?!彼p輕呢喃了一句。
見楊毓醒來,祺硯和靜墨驚喜的手忙腳亂,趕緊將水拿來。
足足喝了兩杯,祺硯將軟枕放在榻邊,楊毓靠在榻邊,身上的寢衣已經換了干爽的,此刻卻又痛的汗濕了。
靜墨走到外間,桓七郎坐在軟榻上,見靜墨出來,驚喜道:“阿毓醒了?”
:“是?!膘o墨回了一句,跪坐在一邊的醫者一顆心終于放下。
三人進了內間,醫者對楊毓施了一禮,顫抖的將刮去腐肉和麻沸散的事又說了一遍。
楊毓沉吟片刻,輕描淡寫道:“刮?!?
醫者偷偷的看了桓七郎一眼,桓七郎卻道:“阿毓,那麻沸散用上不會感覺到多少痛,你安心?!?
楊毓輕輕的搖搖頭道:“不需麻沸散,若真的上癮,我豈不是成了被它控制的行尸走肉?”
:“可是。。?!被钙呃蛇€要再說,卻見楊毓笑道:“當年蜀國五虎上將之首關公刮骨療傷時,談笑對弈,我便學學關公?!?
楊毓笑著,半張臉清媚無邊,美艷絕倫。半張臉焦黑上帶著水泡,水泡隱隱的滲出粘稠的液體。
醫者擅長治療燒傷,見這如此強烈的對比,也不禁低下頭,暗嘆一句,可惜了如花美眷。
一夜無話,次日天一亮,醫者整好裝,再次登門。
小小野店已然被包了下來,下仆們忙著準備補給,士人們聽說楊毓今日要在店中刮腐肉,紛紛聚集在院子中等候著,人群中竊竊私語著。
天光大亮,日頭充足。
楊毓一頂青色帷帽,一身青藍色襦裙,自昏暗的廳中走了出來。
醫者早已等候在院子中,突見楊毓一身清華的走出來,不禁驚嘆,這女郎容顏未毀時,該是何等絕代淑艷。
她腳下踏著繪有芙蕖的高齒木屐,步履優雅而灑脫。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皎然兮似婉轉之朝霞。
醫者拱手施禮,眸光似有不忍,語重心長的勸道:“女郎,內間昏暗,非日光能比,遂在院中進行,不知你。。。”
醫者此話說的有些猶疑,楊毓微微福身行禮,落落大方,聲音清脆道:“無事?!闭f著,施施然的坐在早已準備好的軟榻上。渾不在意周圍的目光似的,楊毓伸出潔白豐腴的小手,將帷帽自頭上拿下來,放在一邊,脊背始終挺得筆直,自始至終沒有絲毫猶疑。
這是楊毓自毀容后,第一次將容貌置于眾目睽睽之下,眾人見那觸目驚心的傷,皆是倒吸一口涼氣,紛紛微微側過臉去,不敢再看。
在場之人都是見過楊毓風姿的,也頗有些相熟的,此刻見她饒是受到毀容之痛,也沒有一分黯然,心中對楊毓更是另眼相看。
衣著華貴的小姑見到楊毓的臉,瞬間嚇的失神,臉色煞白的,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與身側的小姑道:“這,該有多痛?!?
一側的小姑臉色亦是訥訥,兩人本不熟識,卻相視一眼,小姑嬌弱的雙唇抿成一條線,輕聲道:“往日我總羨慕那女郎,雖出身低微,卻能得王靖之青眼?!?
另一小姑低聲道:“單憑這將毀損之貌暴露于眾人眼前,卻無一絲矯揉。今日方知,我真遜阿毓多矣?!?
二人似有同感,又互視一眼,不忍再看退出人前。
醫者似乎不放心又對楊毓勸道:“刮肉乃是噬骨錐心的痛,不用麻沸散那更是痛上加痛,女郎想好了?”
楊毓伸出潔白如玉的雙手,緩緩的將帷帽拿了下來,抬起臉,看向醫者,一字一句道:“是?!?
說著,楊毓一身的灑脫清傲,眸光熠熠生輝看向靜墨,語句字正腔圓的道:“將我的琴拿來,我便學一學關公的雅度。”她的話說的很自然,而字字又無比清晰。
:“是?!膘o墨沒有遲疑,轉身去取琴。
樊明眉頭微蹙著,心痛的道:“靜墨回來,便請你家女郎用我的琴?!闭f著,一伸手。身后一下仆送上一把梧桐木琴,靜墨俯身行禮,淡然的接過琴。
楊毓沖樊明微微點頭。
樊明皺著眉,看著那張流著膿水的半張臉,不忍側目。
琴案擺好,香案點燃,楊毓一身雅致素藍衣裙,端坐在第五徽的位置,對著自己的當心,她微微抬眸看向人群中隱隱的有些人正互相私語議論。
她揚唇而笑,若不看那張可怖的臉,這一身柔情綽態,儀靜體閑,真是讓人心神往之,只見她微微一笑,清亮柔潤的聲音道:“阿毓雖稱不上甚傳世琴家,卻也有五不彈。”她眸光瞥向眾人,輕緩又清傲的道:“疾風甚雨不彈,塵世不彈,對俗子不彈,對商賈不彈,鼓動喧嚷不彈?!?
眾人中幾個怯怯私語之人突聽楊毓這“五不彈”,登時面色羞的緋紅。
楊毓又轉頭對樊公道:“多謝樊公將琴予與阿毓彈奏,但,地不靜則心不寧,心不寧,哪里來的風雅高華之音?”楊毓緩緩自榻上起身,將樊公的梧桐木琴抱了起來。
眾人此刻哪里還能不明楊毓話語中的意思?
樊公微蹙淡眉,揚聲道:“高雅之音只能予以知音。”他轉身對眾人深拱一禮道:“煩請無事之人先行避讓。”
樊公躬身,只為趕走打擾楊毓奏琴俗人。士子們驚嘆一瞬,接著,他們將目光直射到那幾個滿身華貴衣裳,配著香囊的小姑郎君。
那幾人臉色紅欲滴血,紛紛低下頭,灰溜溜的走開。
這幾人一離開,滿院便剩下幾位氣度高華的士人與世家郎君小姑。這幾人分榻而跪坐,正襟而視。
楊毓對眾人又是福身一禮,重新坐回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