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丹臉上那些笑意,因此而慢慢泯滅,良久,他笑著舉舉杯,又一次岔開話題:“真好口福!真好眼福!”卻將眼光,轉移于湖光山色。
席間三個人無一例外黑著臉,船主以為國公主和秦安王子到他舟上是何等風光大事,原想藉機請幾位貴人提個字,甚至一高興留下個什么念想兒來,那可是他一輩子的驕傲!自己這后半輩子可就發了!然眼見這三人似乎相談不歡,他單怕惹禍上身,哪里還敢上前?
加勁殷勤招待隨同上船的如煙和梅若玨。
梅若玨是啞巴,如煙年紀雖輕,一貫謹慎,任憑船主怎么旁敲側擊,始終都一言不發,偶然船主說得過了,她那別有深意的眼光就飄過來了,嚇得船主戰戰兢兢,一肚子算盤都吞回肚子里。
天家之人,果然個個都深不可測呀!
“呀……真美!”
前艙,沉寂了半晌的席面被打破,玲瓏輕輕叫了出來。
陽光漸漸收斂了它的威勢,西方天空一片溫暖彤云,倒映入水,波痕有若金鱗翻覆,細細細碎碎泛著純粹美麗到極致的顏色,連得半邊青山,也披上光芒變幻的霞衣。
玲瓏見過迷霧島上的霓雨,驚心動魄的美麗之中畢竟透著一絲凄惻,而這一種大自然的美麗,溫和、中正、萬物不欺、堂堂皇皇,兩者各有不同味道,不是那等奇景所可比擬。
已經七八個酒壺見了底,阿爾丹此刻也似添醺然,不感興趣地望望,懶洋洋地笑道:“玲瓏公主出了海,什么大場面未見過,太陽下山而已。不見得怎么奇妙?!?
玲瓏哼了一聲。
阿爾丹放大的臉突然在她眼前:“公主能不能說說,在海外有何奇遇?”
玲瓏忙側身讓開他,怫然道:“哪有什么奇遇?”
阿爾丹笑咪咪道:“可我總覺得公主,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是何種魔力,能讓你在短短的十來天,改變這樣多?”
玲瓏不語,戒備地望著他。
阿爾丹語氣一變,有些輕佻,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更是帶著赤裸裸的挑逗:“以前的你,也不錯,但我更喜歡現在的你?!?
玲瓏一咬牙,推座而起:“阿爾丹王子,說話前請三思!”
語音略高,梅若玨立刻沖出來護主。
阿爾丹不為所動,大模大樣地為自己倒杯酒,并不就飲,而是放在指間旋轉玩耍:“我和公主閑時聊聊,何必見怪?”
梅若玨目光所至,冷漠如冰地臉色微有所動。
玲瓏也看過去,心底陡然一冷:那只瓷白酒杯,在他手中不停旋轉,整整齊齊切去最上面一圈,更詭異的是,那杯中酒就此高出酒杯一截,卻一滴也未漏出來。
玲瓏不懂得武功,但是至少明白,做出這么違反常理的舉動,他的能為又是多么驚人。
想當初,與慕名貞兩個玩倒塔,也未曾分出輸贏!
她向梅若玨擺擺手,示意她退下去,恢復柔柔笑意,道:“真乃神奇的本領,使玲瓏大開眼界。”
阿爾丹笑道:“豈敢豈敢,雕蟲小技,如公主喜歡,阿爾丹樂意奉陪作耍。”
玲瓏心里一動,這個阿爾丹,他從出京以來,就似乎一直在找與自己單獨相處的機會。第一次,船上遇到慕名貞;這是第二次,但有阿古莉在旁,又有外人,想必很多話也不好出口,想起父皇吩咐她,要與這位阿爾丹王子多接近。
父皇希望談判成功,而自己,受到包志清的挾制,也同樣希望談判成功。
阿爾丹顯然是這次談判能否成功的重量級人物。
只有他把真正底線透出來,事情才可能有進一步發展。
看來他是有些急燥,是有意與她談一談。
玲瓏突然閃過一個主見:不如,請他到自己船上去談。
皇帝躲
在內艙,只要自己不讓阿爾丹進內艙,而他們在船上地談話,全部都能入皇帝耳朵。
這樣,既不必自己出力,也不會使將來皇帝,對自己再次產生什么懷疑。
她考慮再三,覺得這個法子不錯。
于是淺笑道:“甚好,如此,玲瓏是否有幸請右谷鑫王移步一談?!?
阿爾丹意味深長一笑,仰頭喝酒,金色珥飾猛地閃爍刺人光芒。
歸舟靠岸,阿古莉很知趣,借故躲開了,玲瓏叫如煙先行,到停船那兒準備一番,其實是沒什么準備,不過藉此透個消息給內艙的皇帝。
他們到停船時,弦月初升。
晶瑩的月華,映照于柳陌芬芳,流水潺潺,猶如樂聲。
“此船為菱洲知縣所備,冗小得極,右谷鑫王,就請前艙小坐,我這里僅清茶相奉?!?
阿爾丹目色深邃,笑道:“得美人親手奉茶,哪怕這茶葉不是象雪乳香,也勝于良多了?!?
玲瓏心想他原來那樣早就藏到了船上,心下生氣,總被他言語輕薄,自己主動權盡失,這一幕盡為皇帝所觀,那可不妙。
她笑道:“右谷鑫王是在取笑于我?要說美人,象阿古莉那樣的就至為難得,更何況,貴國還有那位神秘的絕世美王妃,王想必賞盡春光,眼底哪里容得玲瓏這等俗物?!?
阿爾丹哈哈一笑:“你真是話里話外,不離開你的目標?!?
玲瓏道:“好奇之心,這也是人之常情呀?!?
阿爾丹瞇起眼睛,道:“公主說來說去,就是你們大夏不相信,是因為我們王妃才促成此行,是以此事來來去去,總無進展。”
玲瓏道:“方才你也嘗到三白,也知它難養而嬌生,一年產量有限,便是我大夏全部給了你秦安,也不得多少,為它建貢道等之舉,實有大題小作之嫌,此事不合常情,不通常理,我們有所驚疑,那也是勢在必然?!?
“那我要說,我們是句句真話,你偏不信,難道我將心剖出來給你看不成?”
“右谷鑫王,貴國此舉,擺明著是百害無一益,貢道即使修建出來,也是對我們更有好處,敝國地大物博,可以想見一旦貢道建成,會是我們這邊占了絕大優勢。這樣一個幾近兒戲的決定,即便是耶律王威勢無二,臣下迫于權勢不得不促其實現。那也決不會由你親自率團,并對這件事,上上下下皆表現得如此熱忱。”
一口氣說到這里,玲瓏忽然心底就是一松。
這番話,確實僅能由她來講,如由太子說,這一番話窮圖匕現,言辭苛利,稍失上國風貌,太子未來人君,他不能夠親口說出這番言辭;如由仲天文等大臣來說,則他們的身份又與倉央阿爾丹全不相稱,阿爾丹未必肯聽。
想必,這也是皇帝受了傷也要找她的原因,躲在她艙里繼續保持神秘是假,極盡可能進一步利用發揮她的作用到淋漓盡致,才是真地吧!
她不禁唇邊漾起淡淡笑意。
那笑意,有苦,有澀,有一絲絲的嘲諷。
然而阿爾丹不曾留意她的表情,他閉上了眼睛,昂頭靠于椅背,臉上似乎有一絲痛苦。
“她是那樣那樣的美……”
良久、良久,竟從他口中突然溢出了這樣一句話。
那贊嘆之意,深,濃,醇!似乎會讓人溺斃其中!
“是我見到她……是我在大沙漠里救起她……她全身干涸,鮮蕊般地雙唇也因缺水而裂開了,她微微睜開的眼睛,也黯淡無光……可是,她是那樣的美。天雨淚,山斷棱,天邊的雷聲隆隆,足下的地震山搖,都是為她那美麗而震撼。”
玲瓏如聽神話,只覺得不可思議,天底下哪會有這樣美人,魯國夫人之美,已經在譽為絕色的同時又被惡意稱為禍患了,要是還有那樣的美人存在,她豈非會是一切災
難的根源?
可是直覺告訴她,倉央阿爾丹那如同對神祗宣誓般地神圣語氣,不似作偽。
“當時她奄奄一息,身體里幾乎沒了生命跡象,我花了三個月時間,才令她恢復清醒神智,而整整一年,才能讓她慢慢地走出帳幕,再看一眼不曾拋棄她的天與地。”
直到這個時候,還沒有耶律王什么事。
玲瓏懷疑地問:“你……將她獻給了大王?”
阿爾丹疲憊地笑了笑:“萬人都這樣想,甚至可能連她,大概也這樣想的,更別說阿泰摩的親母,從此后更是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這么認為的人多了,有時我也幾乎要懷疑,究竟是不是我親手將她獻給了我的父親。雖然,雖然按照秦安地習俗,前任大單于死去,我可續納其妻,但,但,她是這樣地……這樣的……美,哪怕一年、兩年,我也不愿意等。我不會把她送給他地!”
玲瓏眉頭皺了起來,深思地看著阿爾丹。
這里,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透露一個重要信息,或者說,他的野心。
秦安習俗,上代單于死去,他的妻子就由順位單于接納,哪怕,包括繼位者的母親。
不過這也只有王者換代才能沿習的規矩,在兩代單于之間、兩代左右賢王之間,或者就象他這樣的兩代谷鑫王之間。
從來沒有聽說右谷鑫王可以繼承單于的妻子!
倉央阿爾丹,他不是未來的單于繼承人??!
“右谷鑫王……”
她小心翼翼地發問,但給阿爾丹草率打斷:“叫我阿爾丹,我不喜歡這個稱謂。”
玲瓏嫵媚一笑。
阿爾丹喜不自勝:“你明白了?”
“明白了?!彼裁靼琢?,阿爾丹何以三番兩次急于找她談話。
某些話,大夏這方面不易出口,在阿爾丹,同樣不便啟齒,對太子說,陰謀論的味道太重,對臣下說,更怕辦事不牢泄露機密。
唯獨她,她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她不正式處理國事,手中無權,向她吐露不可告人的意圖并不存在風險;另一方面,她卻有權參予機密,她的意見會代表當權者的意見,對方一旦支持他,心照神會之下,談判桌上不至于得到難堪。
倉央阿爾丹只是不曾料到,等這一天,會等上兩個月之久。
他在大夏已成騎虎難下之勢,匆忙回去,兩國談判無疑將因大夏態度的溫吞以及內部變故迭出而無限止拖延下去,最終不了了之,繼續留在大夏,自己的家園,將產生他所不能控制的變數。
他鄭重道:“我答應她,為她完成這個心愿。我明知這次談判多么的離譜,明知大王美色迷昏了頭,明知此舉被反對的厲害,為了她,我就是愿意干這傻事!”
你才不是為了她,你是為了你自己。
玲瓏心中流轉一抹冷笑,親自斟茶:“祝你得償所愿。”
阿爾丹也笑著舉杯相賀:“也祝公主東風如意?!?
尋尋常常的一句話,玲瓏聽了心里可是一大格登,他哪兒曉得后面還藏了一個人?忙以言語支開。
阿爾丹所說的理由,似乎是很全面也很站得住了。
那個傾國傾城地美女,大約是太陰湖的人,甚至是哪家尊貴之女,才嗜吃三白,自古以來,為美色亡國的君主就有多少,就算是兩國交易大吃虧換得美女一笑,或許在耶律王眼里也是值得的。
臣子們或許認為這并不值得,是以有了爭議。尤其是那位繼后以及她的兒子左屠淼王阿泰摩,反對得最為劇烈。
如此,耶律王同他昔日嬌妻愛子之間,有了不可避免地矛盾。
阿爾丹絕不錯失這個機會,他力助耶律王:其一,加深耶律王與阿泰摩的裂痕,其二,能獲得美女歡心,甚至透過她,向耶律王吹吹枕邊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