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自洮州灣入海,而座船航行回到大夏,靠岸的地方不再是洮州灣,直接到了南方的水菱洲,于此棄舟登岸。
從入海到返回大夏,其間不下十日,風物未換,人卻已非當時人。
性情、心態乃至境界長遠,都有深刻改變。
歷經滄海難為水,與幼時被動接受一場潑天災難完全不同,這十天,她每一時每一刻,皆在煎熬,在烤煉,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地驚劫、打擊、磨難,縱不能說火中涅,也有了煥然新生的風發意氣。
上得岸來,無人知其行蹤,她命包志清派給她的一名長隨,至就近府衙送信,因身邊沒了皇家信物,只叫帶口信去,必要時不妨稍以武力相脅。
自家定下城中最繁華一間酒樓,起先那酒樓賓客盈門,氣勢甚豪,哪里把一個陌路女子放在眼里,要說包樓,更加笑話。
玲瓏遣來的那名長隨二話不說,扔出包船王常用標記牌,笑道:“和客人講,這頓我買單,下頓還可再來吃一頓,店家滿意否?”
沿海城市哪一個不知船王包志清?別說是包一間酒樓,哪怕雙手奉上也決計不敢異議,那掌柜兩手捧著沉甸甸的銀子,驚喜交集直打哆嗦:“是是!如命!如命!”
半個時辰以后,著月華錦繡羅衫的少女乘轎而至。
少女面容秀麗,目光如水,嘴角也是微蘊笑意,看著是那樣的溫和無傷,然而那股與生俱有的高貴雍容,偏生叫人退之三舍,唯仰視而已。
雅閣垂下一幅珠簾,沏上一杯香茗,她慢慢啜飲等待,透過碧紗窗,瞧著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流景。
良久低低一嘆:“南方沿海繁華,時有耳聞,今日得見,果然不虛。”
無人敢于答話,掌柜地聽她一口清脆官話,暗暗腹誹,這個擁有船王標牌、氣派極大的少女,究竟是何來路,他略作猜測,便有人上前,客客氣氣將其整了出去,酒樓整個兒清場完畢。
當地知縣匆匆趕來,額上猶有汗水,一件衣袍也趕得東扯西歪。
正待上樓,長隨攔住他喝道:“你衣冠不整,如何敢冒撞鳳駕?”
知縣臉現苦笑,道:“是!是!”抖衣袍、正官翅,擦拭滿頭趕出來地抑或是急出來的虛汗,訕訕對著長隨笑。
“公主命你進來!”冷冰冰地聲音。
一掛珠簾,少女身形隱約可見。
那知縣不敢抬頭,躬身道:“小人、小人菱洲知縣付宇成,奉召而來。”
長隨喝道:“大膽!還不叩拜國公主!”
那知縣滿頭冷汗又一次密密滲出,喃喃道:“這、這……”
可見他未能全信,玲瓏微微一笑,喚道:“付知縣,你為人仔細,也非壞事,梅若玨,將簾子鉤起。”
少女冉冉現出全身,端坐不動,道:“我是當今圣上長女,皇御國美柔公主,前日于洮州灣出海,至今日方歸,付知縣,你若尚有疑問,可一一問來。”
朝廷伴秦安使節訪太陰湖傳得沸沸揚揚,水菱洲系必經之地,付知縣當然聽說了此行位階最高的國公主中途出海一事,本來自認皇親是多么重大之事,但這少女毫不置疑地道來,付宇成倏忽間打消了最后一絲疑慮,撲地跪拜如儀:“微臣,菱洲知縣付宇成,叩見國公主千歲、千千歲!”
玲瓏安然答:“起來吧。”
“是,是!謝公主殿下千千歲!”
水菱洲到太陰湖的水程,不過兩日光景,先前仲尚書一行走得甚慢,玲瓏又下令晝夜不停,務必及早趕到太陰湖。
是夜也不停泊,稍稍減緩船速,依然向前。
菱洲縣令為她準備的官舫,既不如先前出京時所坐龐大,又不及歸航時海舟的平穩,玲瓏為方便計,未曾盡卸妝飾釵環,幾乎是和衣地臥于床上,只覺得身下一蕩一蕩,她
的思緒亦如水波紋般層層散開,永無止境一般,似是睡著,又似神智清醒異常,似是寧靜,又似心中有萬千激越。
她募地一醒,床前站了一個純黑衣裳的蒙面人。
月色透過舷窗,淡淡灑將進來,照得那人模模糊糊一個身形,很是高大魁偉,然而站在那里,卻如一條影子,絕無半分聲息。
玲瓏只一睜眼,他便搶先一步,動如虎豹鷹隼簡決利落,捂住了她嘴巴,低聲道:“別出聲,是朕!”
就算玲瓏不曾聽出聲音,普天之下,哪里有第二人敢隨便用此“朕”字?
玲瓏渾身一激靈,抬起清眸,窺測地在陰暗中分辨那人面貌,只見一雙眸子深沉如暗夜無邊,絲毫探不出喜怒情緒,這雙眼睛她看慣了,也常常出現在她噩夢的場景里。
玲瓏又一次顫抖,長長睫毛閃了閃,在他掌下微微頷首,皇帝這才放開捂著她嘴的手掌。
“別怕,朕在你這里躲上一躲。”
玲瓏聽了出來,他這語音中帶了無限的滄桑,精神更加顯得疲倦,說完這句話,他便坐倒在玲瓏床沿,半天不開口,只有相對粗重地呼吸,于暗夜中清晰可聞。
“父皇……”玲瓏小心翼翼,“父皇敢是有何不適?”
皇帝搖了搖頭,但過一會,他說:“朕受了傷。”
他按住想要起來的玲瓏,“不用起來,別聲張。”
玲瓏心中掀起驚駭不已的狂濤巨浪,這個特立獨行的皇帝,他又在干什嗎?有千百疑問,先前的失蹤是怎么回事,怎么受地傷,何以不曾現身而突然夜暗出現在她船上?但為皇帝一阻,一個字也不敢出口。
皇帝下一個舉動更將玲瓏嚇懵,他移動了一下,干脆盤膝坐到床上。
“父皇……”玲瓏耳熱心跳,欲喚又不敢。
“療傷。”皇帝簡潔回答,瞑目不語。
他不讓玲瓏起來,估計是不想驚動船上其他人,然而這般情形,實是尷尬無聊,玲瓏簡直不知如何自處,呆呆坐在床上一角,錦被滑落大半,她也不覺其涼,只是逐漸地抱在一起的手腳都冰冷麻木起來。
月色模糊,人影也是模糊的。
皇帝盤膝坐在那兒,連蒙面巾亦未解下,閉上眼睛,連呼吸聲也變得微不可聞,整個人如同與暗夜的黑影合而為一。
玲瓏自最初的驚惶失措中冷靜下來,小心翼翼地審視著他。
皇帝平素爽朗率性,豪氣深沉,走到哪里,都是一篷熱烈燃燒的明亮的火,腳步所至,卷起的都是舒廣之風,不料也有這樣陰暗的一面,能夠全無聲息、全無破綻地與黑暗相吻合,融合在內。
幼時記憶都已不復,她僅僅記得最近以來她父女單獨接觸的光景。
皇帝每次來看她,都表現得好象充滿舐犢之情,而她有時也會上當,但他親往探病是為逼迫她說明刺客真相且同時私訪舊情人;進封美柔公主是為把她推到最前臺吸引暴雨狂風;上元觀燈是為冷酷觀察她一舉一動乃至最后毫不猶豫下令賜死。
玲瓏不記得父女倆,相見有過脈脈親情真實流露,不是他戒著她,便是她防著他。她每時每刻,都懼他、躲他,不想觸怒他而只為最低的生存指望,他卻閑時記起她,忙時防備她,親生女兒,不但視如陌路,更視如洪水猛獸,是隨時需要被扼殺的對象。
父皇、父皇……你不仁……休怪我無義。
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觸向懷中,那一包安置得相當安全、相當隱秘的毒藥。
歐陽霖交給她,無色、無味、不會當日發作的毒藥,是讓她見機行事給太子服用,她為了異國人的陰謀不肯答應,卻珍藏了也許對她有用的藥物。只是再也想不到,那樣的機會,轉瞬即至。
這是完美的機會,皇帝失蹤了,沒人把握他的行蹤,京城太子也
束手無策,他悄悄來找她,且囑不可聲張,說明處于極大憂患之中,此時此刻他全由她的照顧,待下藥,輕而易舉。不過數日,他便悄悄地、無聲無息地死在絕無外人知曉的她地船上。
理智到近乎殘酷的分析,條縷分明,漸漸于她腦海中成形。
熱血,輕輕在她體內涌動,頻率輕悄悄越來越快,以至沸騰。
她端坐不動的身軀,焉知壓抑著多少翻天覆地的激蕩。
微有火芒幽爍的眸子,正對上他深黑無盡的眼睛,這黑夜冥思,不覺已是兩三個時辰,玲瓏但思得兩頰通紅、身體冰涼,漏過了天之曉光,淡淡地散入艙里。
皇帝輕輕一笑:“玲瓏?”
玲瓏趕快收斂了所有漫無邊際的思緒,老老實實回答:“是,父皇。”
“吩咐下去,船要開得慢。不許任何人進入艙內,到了那邊,不可棄舟,只命停泊于岸邊,把這艘船,警戒起來。”運息療傷以后,皇帝嗓子大見清朗,壓低了聲音,也能感到其間威勢不可忤。
“是。”玲瓏疑惑地問,“仲尚書他們,要命進見嗎?”
“不。除你而外,暫時不能讓任何一人,知曉朕下落。”皇帝冷冷注視著她的眸子,逼得她步步退敗,低垂下頭,“一日三餐,你親自送過來。”
玲瓏微微顫栗,應道:“是。”也是幾乎在這片時,打消那令己心動地下藥念頭。
自忖萬萬不是皇帝對手,勿寧動不如靜、逆不如順。
你謀算陰陽風云變色,抵不過壽年僅余五,俟龍馭賓天,你一手遮天遮有多遠、多廣、多久?
她輕巧下得床來,柔聲道:“父皇,傷余還請休息,這里一切,女兒自會妥貼安排。”
皇帝笑一笑,起手解下蒙面巾。
蒼白,略帶幾分憔悴的面色,玲瓏一眼看到鬢邊星星點點。
“朕這一趟,真是累了。”
他大模大樣倒在女兒床上,良久,說出這么一句話來。
玲瓏不語,伸過手,按住他肩膀,輕柔為他揉搓。
皇帝享受片刻,嗤的一笑:“好了,你金枝玉葉哪里做得慣這個,不用了,朕明白你孝心。”
玲瓏迅速垂下眼瞼,皇帝把她的手握在他寬大的掌中,道:“皇兒,朕看你出京一行,也長大了。”
玲瓏神色一凜,皇帝笑道:“別這樣,別這樣。”輕輕抹平她微蹙的眉峰,“你可知,朕以前最厭惡你什么?”
她低聲道:“兒不肖……”
“不肖?不肖!”皇帝道,“哼哼,你確實不肖,你所酷似,是死去的皇后,朕每每瞧著你的臉,就想起了她,你同她長得真象,眉目五官無不酷肖,偏偏神情氣質,壓根兒與那母儀天下的風范相去甚遠,你無時不刻躲著朕、防著朕、懼怕朕,好象天坍下來都是朕負了你。朕一見便怒從心起,皇后她和你不一樣,不論朕做下何事,不論朕遇到什么困境,她都堅決站在朕同一陣營,萬死無悔。”
玲瓏怔懷聽著,陽皇后臨死叫道:“皇帝!皇帝!”幾年來,她夜夜在這叫聲之中哭醒,她不怨他嗎?他將她折辱、摧殘、毀滅……不僅僅是她,還有她地后代,她寄托于這世間一切的溫暖與人情,到了那個地步,她依然是不怨他嗎?
“朕與皇后相識于幼時,皇后的哥哥是朕伴讀,朕在陽家后花園見到了那個女孩,一席長談,朕便認定了,她就會是朕的皇后,大夏未來國母。從容、鎮定、睿智,她是朕的賢內助,朕納妃后,果然不出二年,便如愿得到太子之位。”
玲瓏對父母所知,都來自宮內史實記錄,他們成婚,皇帝在諸皇子中地位毫不彰顯,他的政治才干、辦事能力,是于婚后慢慢顯示出來的,兩年間,皇帝最大的競爭對手死的死、罪的罪,風云流散,他才順利得與繼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