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言語,拉著玲瓏人群里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在滔滔如海的人流之中穿行無阻,在他旁邊的那些人,不知是他天生給人一種威儀,還是他內(nèi)力深厚,左右人雖多,沒碰著他半點衣襟,他越走越快,玲瓏幾乎是小跑跟著他,快要跟不上,皇帝右手在她腰間輕輕一托,玲瓏只覺那里平空生出一股力來,有如水上飄行,再不要自己費半點力氣。
她也才看出,皇帝并不是漫無目的走著,他的視線越過前面十幾個人頭,始終跟著一個穿著猩猩紅大斗篷的人。
那人穿著顏色相當(dāng)醒目,但是新年賞燈往來細(xì)民多著新衣,那件衣裳混跡于眾,也不過是極普通的裝束,然而皇帝不緊不慢地跟著,有時人一擠,那人不見了,每逢此時,總有人在皇帝身邊一擦,然后不過三四步,又是隔著十幾個人頭,那件斗篷就出現(xiàn)在視野里。玲瓏才知這人海之中,不知埋伏著多少皇帝的人。
他盯得這樣緊,然而燈市上人這樣多,前面那人一無所覺,有時他也停下來四周環(huán)顧,皇帝沒有一次讓他見到。
鰲山已緩慢行至宣武門城樓底下,與之兩兩對望,徹底地靜止下來。
宣武門城樓緩緩亮了起來,持戟衛(wèi)士執(zhí)金吾,一隊隊排列,知是皇帝御駕將至,那鋪天蓋地的歡呼猛地爆發(fā)出來,如排山倒海,如雷霆萬鈞。玲瓏嚇了一跳,原先以為那些歡呼也就到頂了,不想人的潛力終是無窮,剛才的歡呼比之現(xiàn)在的驚天動地,當(dāng)真還算不上什么了。
玲瓏偷眼斜睨皇帝,見他嘴角微微噙有笑意,在人群之中屹立如淵停岳峙,恍有睥睨天下之氣勢。他雖驕傲,可一雙黑黑的眼睛利如鷹隼,仍然指向某一特定方向,片刻不教那人有隱遁之機。
“萬歲!萬歲!”散亂的吼聲在片刻間整齊而有韻律起來,儀樂齊奏,城樓上帳舞幡龍簾飛彩鳳,宮女彩娥旌旗雉
羽迤邐而來,皇袍人出現(xiàn)之時,山呼直震九霄,到達了極點。
但這時皇帝已不再關(guān)注這般盛景,只全神貫注盯著那個大斗篷之人,那人似也分外緊張,伸手一撩,把頭罩撥了下來,露出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fā),竟是個女子,她扭頭四顧,附近所有人都是如癡如醉如癲如狂,她臉上悄悄露出一絲冷漠矜持的笑意,探手伸向懷內(nèi),猛然間拔出一長條東西,向天指著。
皇帝眼明手快,在她舉起之時,他手也一揚,一點東西流星也似飛出,那枝長箭一樣的東西便脫手飛出,另外有條人影同時躍起,把那物接在手中,那女子一愣以后返身欲逃,皇帝閃電般出現(xiàn)在她旁邊,鐵箍般大手緊緊拿住了她,那女子嘴巴張開,如要大叫,皇帝一記耳光打得她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千萬點銀星飛天而下,好象滿天的星子都忽然間傾倒下來,這篷銀星雨灑向龐大的鰲山,霎時呈現(xiàn)出美麗有若幻夢的奇象,銀雨飛濺出來,周遭少許百姓沾衣即濕,才驚道:“這是水啊?”
從天而降的竟然是水,茫茫如同大雨瓢潑,不過摻了銀絲明珠以致在外圍看著都是流光般的奢華美麗,銀雨降落鰲山,登時一部分華燈熄滅,而一絲絲火藥氣味蔓延出來。
人群里有微微的騷亂,此起彼落,都是一群群地追著,但總體還是喧而不亂,只在討論那大片銀雨是何用途,很多燈被澆滅了,廣場上一時半明半昧,不復(fù)之前那樣的漂亮。
玲瓏在人叢之中,皇帝離她遠(yuǎn)去,便有人接替了他的位子,牢牢抓緊她的手,攬過她的腰,她微有一驚,側(cè)首避開他清新而略帶倉促的氣息,他雙眸亮如星子,一言不發(fā),帶著她迅速而無聲地離去。
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玲瓏已不辨南北,她輕微地掙扎,但郭易鑫抓得她更緊,他不看她,臉上似乎有種分外的凝重,不多時擠出人海,所到
的這個街角里幾乎沒有人,他轉(zhuǎn)入一所房屋直接上了樓。
樓上房間里早就有人,皇帝比他們還早到一步,大馬金刀地坐在中央,其他九門提督等都做陪同,連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兵部尚書仲天文也在。
他面前匍匐著一個人,寬大的猩猩紅斗篷,帽子下面一叢又濃又密的黑發(fā),皇帝見他們來了,便指住那人,冷冷對玲瓏道:“你認(rèn)得她嗎?”
郭易鑫輕輕放開了她,上前抓住那人頭發(fā)迫其抬臉,讓玲瓏看清楚,映入眼簾的五官異常熟悉,昔日一個名字呼之欲出,玲瓏打了個寒噤,瞪大眼睛對皇帝望著,皇帝的面容深沉而莫測,看不出任何情緒,那烏沉沉的眼珠亦一樣古井不波,她卻看到那里面寫著無窮無盡的懷疑,與敵意。
她渾身顫抖起來,皇帝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在她淚光中漸漸模糊而遙遠(yuǎn),她想起皇帝湖山上飄然而下矯健的身影,想起他寬大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纖柔的小手,想起攤子買的火光不滅的火楊梅,那一幕幕就在不久之前發(fā)生的那場深情父女大戲,就如那絢麗而脆弱的燈光般轉(zhuǎn)瞬即逝。
她孤伶伶地站著,似處于荒郊野外,被所有人拋棄,那如墨蒼天張開大口,便要將她一口吞噬下去,她閉上眼睛,眼淚紛紛滾落,屈膝跪倒。
郭易鑫眼角余光不曾離開過她,在洶涌人流中,他一眼見到這個被皇帝拋棄的女孩,惶然無主地站在茫茫人海中,他把住她的肩,察覺出風(fēng)衣下面她輕微的顫抖,顯然這敏感的女孩兒已經(jīng)預(yù)知到什么,他一路上都不敢看她,可她蒼白如紙的面色不曾逃過他的眼睛,她明明是無辜,可這樣驚慌忙亂地一跪下去,便好似主動承認(rèn)了罪責(zé)一般,他心上如同狠狠割過一刀,滿心眼里疼痛難忍,忽然之間無所顧忌,猛然搶上前去,將她一把拉了起來,大聲道:“陛下!美柔公主并不知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