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對她所中的紅蘿藤之毒,就無有解方,更何況還添了一種,只是感受到那極之玄奧的毒性,卻根本抓不住實質,東方圣手幾回下針救了玲瓏地命,可每一回出針,都心驚膽顫。傳召李清霞的信息早是飛傳出去,等她趕到還有幾天,同時也在到處尋找著一直有著皇家御醫這個名義上身份的北醫,此時既了解到另一種毒便是瞳毒,盡管據說魔瞳的控制現在快到了解除階段,但是兩毒并發,情形便復雜得多,還是有必要深入了解。
魔瞳是為何物,除了約略知曉那是一種蠱毒以外,其他信息少得可憐,盤問阿古莉,阿古莉告之以魔瞳施術方法,每天用十余種毒藥煉出的汁液洗眼,每逢月圓之日在眼周施針一圈,平日練習更是艱苦卓絕,而后可憐兮兮地道:“魔瞳傳人一向有十幾個,在我們當中沒有哪一個被選為魔主之前,不會知道更多,我實在是不懂得解毒之法。”
秋明怡也信了她,方才的對視,她地意志勝過阿古莉地瞳術,等于已經破解她這道蠱術,阿古莉欲在她面前撒謊,眼睛里瞞不住事。
于是將東方大夫再次請來,東方圣手本身不懂武功,自是從未聽見“魔瞳”之說,秋明怡告訴他那是意志引發的蠱毒,十余種毒物也一一列出,不愧為皇家首席的御醫,一點兒不懂武功的東方圣手居然很快便把住了其中最關鍵的部分,現趕著施針,灌藥,直至黃昏時分,玲瓏雖未醒來,終于不再痛得每每痙攣以至鮮血噴涌了。
按照東方大夫的說法,毒性算是有所控制了,可是要真正解開,怕還得李清霞或者北醫親自來到才行。
這般沒日沒夜施針急救,別說是常人體質,就算大羅神仙金剛返生都支撐不住,東方大夫說這個話時,已然有氣沒力。
秋明怡還好一些,最后關照他關于后面說起的這種蠱毒,若非有必要不可外傳,她是擔心倘若阿古莉身份因東方隨口提起疑難雜癥而敗露,魔瞳卻并非只阿古莉一人,東方圣手一個文弱大夫,就難以防備得很了,只見東方大夫連連點頭,眼皮早就打架般地不住闔上了,也不知倒底聽進沒有。
秋明怡這幾天是與玲瓏住在同一房里,見天色已晚,她也疲倦得很,也就合衣倒在床上,朦朧睡去。
夜晚空氣清冷,何處細細的冷風,一縷縷鉆入袖管,她有些畏冷,覺著身上便添起一重暖和,方漸沉酣,一夢忽醒,睜眼迎著一雙深邃如海的眸子。
他微笑著,坐在沒有燈火的房里,窗格間灑入的星光使他的臉隱隱閃動光芒,與身上白衣交相輝映。
“陛下……?”秋明怡縱然鎮定,這一聲喚出來,也是透著十分的猶豫和三分驚心。
皇帝笑嘻嘻地道:“我女兒真把你累壞了啊,就這么睡著了,再進來幾個你也不覺。”傷后初起,黑暗中的臉部輪廊透著清瘦,意態卻是悠閑得很。
秋明怡慢慢掀開蓋在身上那重錦被欠身坐起,頭還低著,聲音已恢復如常的冷靜:“陛下此時到來,有何見教?”
“朕來看看自己的女兒么。”
秋明怡慢悠悠地問:“可曾見到?”
那不是廢話么,皇帝知己知彼,猜到她下一句必是逐客令,擺了擺手道:“此外,也是特來找你。”
秋明怡不出聲,皇帝也只望著她笑。
白色身影在暗夜中,只是恍恍惚惚的一團光暈,怎么看著,都是填滿胸臆的歡喜,如同絕世寶物愛不忍釋,從他眼睛里深深泄露出來。
深夜,異室,獨對,再淡漠的人也會感到一絲不適,秋明怡平靜不波的臉色終于起了淡淡的變化。
“如無別事,那么,我先行告辭。”
他坐的角度甚好,秋明怡想出去,就算繞,也要從他腳前跨過,于是他只伸伸手,就攔住她:“別忙走。”
秋明怡臉上閃過一絲慍怒,同時帶些窘迫的掃了一眼床上睡臥的人兒,毫不猶豫地起手相推,出乎意料的,皇帝的手一推就耷拉下了。
秋明怡忽然一驚,想起這也算是個重病號,半夜三更,冷嗖嗖的,跑來幫她蓋被子不說,坐了不知有幾個時辰,難道這會子又弱了?
心下轉過此念,腳步卻未因此而停,但在她就快走出內室的那一刻,聽得一聲深沉長嘆,仿佛肅殺秋風,枯葉紛紛卷下只得一莖相連地樹枝,又仿佛數十年歲月滄桑大地蒼茫,盡情裹在這一聲嘆息之中。
“就算是陪伴一個壽不假年的孤獨的人,你也不愿意?”
秋明怡微微一震,失聲道:“你說什嗎?”
皇帝半點也不象開玩笑的樣子,可談論自己的壽長就象在說別人沒幾年可活似的,風波浪靜地回答:“最多五年。”
秋明怡頓了很久,試探著問:“你?”
皇帝嘴唇拉起一個意義莫明的弧度:“朕倒想知道,除了你以外,還有哪個敢指著當今皇帝的鼻子問是不是最多還活五年。”
秋明怡直接忽略這句半是調侃半是調情地話,道:“什么時候的事?”
“最近才能斷定。”黑暗里地聲音聽著倒底有幾分凄涼了,“那些人時時想置朕于死地,其實,根本無需操這個心,他們只要活得過五年……五年內不被朕殺掉,就可以打贏朕了,朕算計不過老天爺的安排。”
他很久沒再開口,她也很久沒動,直到,他轉頭,見她衣袂如舊,仿佛雕刻而成的石頭,他輕輕笑了:“這個噩夢,老是糾纏你和阿薇的噩夢,你們就快做到頭,為什么不開心一點?怡兒?”
她不言語。
怡兒……
歲月退回去,很遠很遠。
當年意氣年少,白衣勝雪,足履浮云。
“我一直有個疑問,怡兒……你是恨我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喜歡……她忽然顫抖起來。
“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嗎?有無數記憶紛至沓來。填滿她的思緒。
“你在逛奴隸市場。”
“閑來無趣,便指著一個傻瓜奴隸,讓人用十個東西置她于死,每樣入體見血,多一件死不成,少一件死也不成。”
“那孩子渾身上下皆是血,哀嚎宛若無助小獸,你……還有那些旁觀的人卻開心得哈哈大笑,等著看最后抽取無辜性命地一擊。”
“你那時突然闖了進來,如同月宮的仙子,把那個滿身血污的小傻瓜抱在懷里。”皇帝輕輕嘆息,“朕到現在還想不通啊,這么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會出現在那么骯臟不堪、俱是人間丑陋的地方。”
秋明怡眉頭一挑,流露出嫌惡的神色,緩緩說:“我只是個江湖女子,碌碌平凡。”
“所以啊!”皇帝笑容可掬,“十四歲的小丫頭,稚氣未消地這個江湖女子當時就和我擺起了江湖道義,強出頭要搶下那傻子。”
秋明怡輕微嘆息著:“搶下來又如何,那孩子備受折磨,奄奄一息,不但是我,就連師父也束手無策。”
皇帝似乎想到很好玩的事,語音里也透著笑意:“那時我再三要找你談談,你睬也不睬我,只管守在那個傻瓜跟前掉眼淚,為了你的師父啊、親朋好友啊、姐姐妹妹啊,淌眼沫淚也就罷了,真還沒見過你這么心軟的,對著個素不相識的小白癡哭得那么傷心,我實在忍不住了,只好把北醫給你打發過來。”
秋明怡瞪了他一眼:“北醫那樣的人怎會出現,他又怎會無緣無故替一個、一個小孩來治病,即便我師父劍神名滿天下,可那時我師父也是匿名行走,北醫又與他素不相識,那自然是……”她嘆氣,“你請來的。”
皇
帝笑咪咪地道:“你就是從那時真正記著我的嗎?抑或是還要后面,我們在洪荒雪山里?”
洪荒雪山。
秋明怡怔怔想著,眼前晃動一片深垠無邊的白,一個山頭連接著一個山頭,走不到天盡頭的路,冰雪霰子一陣陣地往懷里涌,風刃割著臉頰吹散三千青絲,背上還伏著一個人傷重將死的王晴薇。
太長久沉封地記憶,揭開來,無論多久一樣是新鮮地痛楚,玉薇、玉薇,她受過了多少苦?她原以為,失去師父是她一生中最難抵擋的打擊,可是玉薇啊,那樣纖弱地身軀里,填著如山如海一般沉重的傷痛,她卻始終在笑著,明媚的笑容比那雪峰上折射的光芒耀眼百倍,她心心念念為著別人,想著別人,替別人盡善盡美做每一件事,唯獨是,她自己就不怎么想活著。
若不是玉薇,她或許不會真的懂得人生有如許沉重如許灰黯,若不是玉薇,她或許也不會懂得一個人可以把悲觀和樂觀、把大局和個人融合得那樣驚艷無瑕,她獨自一人,永遠遠離幸福慢慢地滲血,卻永遠帶給別人歡樂溫暖。
那個時候,在那成片無垠的雪山里,玉薇受了很嚴重很嚴重的內傷,她快死了,她安慰她,勸說她,刺激她,甚至求她,但留不住她的生氣一點點抽走——直到她們遇見他。
每次都是這樣,那么巧遇見他,遇見他以后,天大的事兒都可以丟給他了,他就不慌不忙地接過去,化險為夷。
秋明怡忽地斬斷思路,略顯散亂的目光迅速冷澈下來。
不能再想下去。
再往后,就是這個混蛋,帶給玉薇以后半生的痛。
不能再想。
“也從那時起恨我是嗎?恨我一下子就把你們全拋開了,恨我瞞了你們那么多年,直到阿薇打算嫁給兒子,才發現她未來的公公可能是我,那次你一定是恨到我極點了,直至今日,我仍然記得,你闖進宮來,身子依然是微微顫抖的,就算雪山相逢,你和她兩人生死難預,都不曾這般失態。”
秋明怡死死咬住嘴唇,心里無限荒涼,那真是一段最可怕的日子,喜事忽然變成大大的嘲諷,重達千鈞地當頭轟下,曾經遭受過那樣多磨難而頑心不改的玉薇,整整半年之久,神思恍惚,前面說過的話后面就想不起來,周圍有比較響的動靜便是一個愣怔,白天所有種種都還不算什么,最是夜里,夜夜在夢里悄悄兒哭醒,那半年里活著的并不是王晴薇,而只是王晴薇的一個軀殼,她等她回歸,幾乎也熬白了頭。
那噩夢般的黑夜,永無盡止的黑暗與冰冷,這一切,豈是眼前這個強行霸道、心血來潮就給予一點友好表示的皇帝,所能理解?
是恨,還是喜歡,經歷過這么多以后,還有意義嗎?
秋明怡心里緊緊繃著的一根弦,忽然就此輕輕松垮下來,淡然道:“人之一生,不過如此,無論喜憤哀愁,看開了就都不重要了。”
短暫的一刻,皇帝并未出聲,但見到他端然挺坐的身子,似乎搖晃了一下,他是懷著一肚子的離愁別緒而來,皇帝壽限幾何這種秘密能告訴誰去?落在別有用心人那就是天大的禍患,他卻毫無忌諱的告訴她,又勾著她回想往事,她也慢慢地進去了,哪曾想,忽然沒情沒味的來了這么一句。
青霜神劍。
他有些失神地看著她,也許真是如此罷,她是冰雪砌出的人兒。
秋明怡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道:“那是真地?”
皇帝明白她指的什么,冷顏道:“你還關心?朕以為,你六根清凈好出家去了。”
秋明怡微微笑了笑,皇帝立時警覺,道:“真想過?”
“沒有。”秋明怡道,“我拋不開的。”
“拋不開你的丈夫,女兒。”皇帝冷笑,“還有你那玉薇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