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們不全依著她,她想見就見,一個人,單獨談話,任由當面輕辱薇姐,那怎麼會?”
“可是讓玉薇爲此事上京……”
李清霞見她還是猶豫,瞥了一眼有點神不守舍的柳玉鴻道,“也不能單爲了這個請薇姐上京來,還有別地比這更緊要之事?!?
秋明怡瞧著她的眼色,知是指宗明祥。宗明祥不肯配合就醫,眼見身子骨一天天弱下去,柳玉鴻急得如浴火中,宗明祥生平最聽王晴薇的話,生辰那天王晴薇不曾上京,他幾乎遺憾得想把三十生辰搬到總舵期頤去做,由此可見一斑。勸導宗明祥,這件事關乎人命,請動王晴薇走一趟,倒也使得。
讓秋明怡真正下決心的還是因爲有著另一個緣故。
皇帝只有五年壽命,這句話是他親口對自己說,如今太子監朝,人人只聞皇帝躲著養病去了,秋明怡可不相信,他得的是頑疾,可不是現今沉痾繞榻,這位皇帝要在深宮呆得住一兩天,那才真是普天之下咄咄怪事了。
他必然已經離宮,這一離宮,又沒亮著皇帝名號,必然肆無忌憚會去騷擾王晴薇,而王晴薇平時極少上京,不過就是爲了躲他。
如今他既已不在京都,王晴薇倒就過來,恰恰是兩全其美。
前思後想,權衡利弊,終點了頭,允可其事。
她們商量的結果,很快成書,經由飛鴿傳書,送至期頤霧雲嶺,藍裳女子的手中。
眼內流轉清潤的光華,溫軟笑意蘊在嘴角,倒是看不出,那既定的太子妃,事實意義上的“情敵”,給她下的這份邀約戰書,給她帶去何種感受。
她慢慢地丟下這一封書柬,拿起另一封,剛勁挺拔的書法,落在貴重的信箋上,僅有幾個字:“月明星朗,佳期於朔。”約她三日後朔望日見面。
是那麼熟悉的筆跡,是那麼熟悉的不容抗拒的口吻。
霧雲嶺初見的那個身形魁偉氣勢囂張的白衣男子,樣貌清晰如昨。
哪怕,他欺騙她,作踐她,折辱她,他待她那樣的不好。
然而,總是有過一天,他待她是好的。
他把霧雲嶺拱手送給她。
他把平亂印放心交給她。
他調笑說,“雪獅子向火,化了?!?
那寒冷的、深廣的營帳內,他攏她在懷,熱情似捲過平野千岡的風。
是她不曾要他承諾什麼,是她心甘情願投向他的懷抱,明知那以後,換來的將是無窮盡的痛,一夕偷歡,百世之苦。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望著那精美絕倫的桃花箋,上面滿滿寄託著偷歡佳期的綺靡思戀??墒?,她是畢竟不能再見他了。
世間有些情,有些緣,總是錯誤得無法挽回。妄圖扳回那些鏡花水月中的情緣,只有一次次遍體鱗傷。
想他,念他,從不曾怪責他,然而。此生不能夠再見他。
王晴薇拿起其中一封書,走了出去,吩咐:“備馬?!?
她不徐不急,夜宿,日行,偶爾還喜歡打抱個不平管管閒事,到京都快馬加鞭三天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七天,還虧得座下乃千里挑一的神騎,否則還能繼續耽擱下去。
只是到了京都,有些意興闌珊,實在想不出有何與羅家小姐面談的必要。
請她到京的理由還有一個,那麼,就先去見宗明祥吧。
宗家大半管家都認得她,知是主人好友,歡歡喜喜將她請了進去,中途宗明祥便歡歡喜喜迎了出來。
“晴薇怎麼突然想到來京城了呢?”
來京的兩個原因,一個也不方便明說,王晴薇只是微笑,宗明祥殷殷勤勤地將她請到內園,叫兒子過來拜見,又抱了女兒給她看,一副獻寶邀功的模樣,恨不得把自己最寶貴地東西一股腦兒拿出來,以博得她一喜。
王晴薇抱了志貴,又
抱過了尚在襁褓的小琬潛,笑著問道:“志貴五歲多了吧?怎麼不在學堂嗎?”
宗明祥笑容清雅:“是我私心希望,孩子能多陪陪我,是以暫不叫他上學去,這幾年的功課,料來我也還教得起。”
王晴薇瑩澈的眸光投注在他臉上,嘆了口氣道:“什麼都瞞不了你?!?
宗明祥笑著說:“非也,小鴻那般急性子,她在做一個事情,豈有不露口風之理,我是早就知道你要來了,估摸著就在這兩天。”
王晴薇一笑,直截了當地道:“那麼我的來意不必講了,你也該知道,你生了病,不肯乖乖地就醫,還是諱疾忌醫的,又臭又硬的怪脾氣,小鴻那性子。偏在這點上肯忍著你偏讓你,甚至連提也不大敢提,只怕傷著你的心,可是這對她是怎樣一種煎熬?你不想想自身也想想他人,就爲了她少一重擔憂勉強去配合一下不也很好?”
宗明祥微笑著,果盤裡拈了一隻柑橘,以小刀削切外皮成一朵花狀,將柑橘破成幾塊,完美無缺地立於花心。
王晴薇已忍不住笑道:“你家也真是厲害得緊,這柑橘長於南地,刻下又非時令,居然隨時就能備著?!闭f話間宗明祥小心地刺起一塊果肉,笑道:“你吃?!?
王晴薇忙搖手笑道:“我不吃這個,我不上你的當,要是吃了下去,不知道你又從這隻橘子上面引出什麼新文典故來,能扯十萬八千里那麼遠,保管說得我暈頭轉向。我是既不吃,又不聽?!?
兩人相對大笑,這確是有典故的,宗明祥性子慢,有次什麼事情與王晴薇爭執起來,他便慢騰騰地衝茶,招呼品嚐,慢悠悠地講著這茶葉的由來、芳香好處等等,等王晴薇把茶都喝淡了,他話鋒一轉,就把這茶葉中引出的道理和他們方纔爭話的話端連接起來,引據、論證、結果,一氣呵成,聽得王晴薇目瞪口呆,好容易記起那個之前爭論的事情,她早以爲雨過天青休休休了!
宗明祥被她搶白了這一句,依然笑咪咪地,把橘肉給了兒子,摸摸他的頭:“哥哥,把妹妹抱進去吧。”
遣走了兩個小孩子,他目光追隨他們直到背影全失,才輕輕地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點點悽惻惆悵,道:“我何嘗不希望,能看著自己的兒子、女兒,一天天長大成人,男孩子玉樹臨風,女孩子嬌花依水……”
王晴薇笑著插口道:“是啦,就跟你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眼花花口花花,迷倒多情少女一大片。”
宗明祥啼笑皆非,培養出來的那點塵世惆悵化冰化雲,想了想指著自己鼻子道:“晴薇是說,我很口花花?”
“雖不中亦不遠矣?!蓖跚甾泵紡澭坌?,上下打量掰起手指,“你看看你,是說家世,是說容貌,是說才華,還是說性情,哪一樣不是能讓天底下女孩子十個動心九個地?如此美滿人生,你不珍惜,時時刻刻想著浪費它丟掉它,我倒替你可惜呢?!?
繞了個圈子,又繞回主題,宗明祥暗自腹誹,看起來人家這次準備做得很充分哪,就是不讓他擔了那個主動。
不再試圖兜兜轉轉,說道:“晴薇相勸,是有你的理由,我亦感激匪淺??墒俏抑M疾忌醫,何嘗沒有自己的苦衷呢?”
“是,我知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這個苦衷,總也不肯說。對我,能說嗎?”
宗明祥輕嘆:“晴薇欲問,我是知無不言,別說我告訴你那點微弱不堪的心事,就是這會兒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願意的。我的性命,原就是你賜給了我一次?!?
他指的是少年時代宗家曾遭大變幾乎滅門一事,若非王晴薇,他是否能活到現在就難說得很了。
王晴薇微笑道:“我們多年的朋友,你要是總還提那件事,未免不象朋友了?!?
宗明祥笑著點頭:“是我思慮失周,晴薇是我平生知己,我斷然沒有任何事情、任何理由不告訴你
的?!?
他象是隨口道來,王晴薇卻聽著有些彆扭,但他這一番好意,沒有誰會爲著朋友一句知心話反而加以嗔怪的,於是默然繼續聽他下文。
“我是宗家的不肖子孫,我父親可是比我有能耐的多,健康、張揚、霸氣、雄才大志,我幼時,有時聽人偶爾提及宗家世代相傳的這個病,我父親總是瞪著眼把人喝回去,說,這根本不是什麼遺傳病,只是上代接連一二次得了這病,人人心裡種下病根,到了那年紀就整天疑神疑鬼,不病也要病了。宗家這遺傳病分明是叫不懷好意之人嚷出來的,純屬子虛烏有,從今而後,不準有人在我面前多提一字!”
宗明祥語調不緊不慢,下午的陽光絢爛猶如織錦,在廳口處一晃一晃,數不清跳舞的微塵組成化不開地濃麗錦繡,他眼望著這片繁華,切一片橘肉,慢慢放到嘴邊,用齒輕輕一咬,酸甜多味的汁液流出,他就著吸幾口,一片橘肉看去只是被嗑了淺淺一條絲,卻不吃了,順手扔到承接廢棄物的果盤裡,他微微笑著解釋:“如今爲健康計,大夫不讓我我喝茶,但凡覺著渴了,吃一口果汁罷了?!?
雖然是一句解釋,神思正悠然,彷彿落在很遠很遠的時間點上,王晴薇也沒有開口。沉默有頃,宗明祥續道:“後來我長大了,才懂得父親深意,他不是狂妄到連奪去一代代親人性命的病因都壓根兒不信,他只想這個病能終結在他這一代,以他無與倫比地才能和勇敢強大的信心,到了那個年紀,他有愈來愈強烈的預兆,爲了怕孃親擔憂,他造了高牆深院,他躲在院裡,養了一幫醫術高明的大夫,那院子只留一扇小門。禁絕內外出入,而唯一一把鑰匙,只留在世代爲我們家操勞的總管手裡。我那時十四歲,他認爲是到了男兒漢可以擔當的年紀了,所以也容許我進入,在那間高深大院內,我親眼目睹了父親病發時的種種慘狀……”
好好地調整了一番情緒,他才繼續以溫和波瀾不驚的語氣來敘述:“痛苦,發作的時候,渾身血液似在沸騰,他似野獸一般嚎叫,不再認得任何人,隨手一抓就傷人性命,以至於跟隨他多年的心腹束手無策,只能用粗如大船使用的鐵鏈將他鎖住,可他病發,力氣越來越大。有一回,鐵鏈子竟叫他生生用牙咬斷了一根。後來,便用鐵籠將他困住,他在籠中痛苦難耐,忽爾哭,忽爾笑,甚至跪地嗑頭求懇,只是誰敢放他出來啊,他便用力撞鐵籠,十指抓過,沒一點完整衣衫,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
王晴薇一陣凜然,遍地陽光如金陡覺沉黯。
“當然,這個發作是有間歇性的,父親在清醒的時候,就還是以前那個完美的人,世人仰望的成功者,然而他心底卻已漸漸絕望,戰勝病魔的那強大無比堅不可摧的自信,在一次又一次丟失尊嚴的如狗如畜中喪失殆盡。父親始終是個有決斷地人,當他一旦發現沒有任何希望時,他便開始快刀斬亂麻,他冷酷地殺了所有爲他治病的大夫,殺掉他認爲不能讓他們知曉半絲情形的下人奴僕以及保鏢,他把所有接手事業交給我,利用有限清醒的時間,儘可能強負荷指導我敦促我?!弊诿飨檫€是保持著先前那種暖洋洋地笑意,“不瞞你說,那時我看著父親病發時固然悲傷,可他清醒的時候我更害怕,因爲那預示著我將會受到在我那個年紀所不能理解的嚴酷教導以及半月下不來地的毒打。我父親病中自傷,身無好肉,在他病的三年間,我渾身上下,也是沒一塊完整的好肉?!?
他輕輕闔上眼睛,夢囈般道:“這種病,越到後面越是嚴重,宗家世代傳人死狀都很慘,他曾告訴我,祖父死時,是將自己生生撕裂的,不過他死得算是幸運,當時他很清醒,妻子兒女皆在面前,他離開塵世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幸福滿足地光芒。曾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連病字都不許人提,可是死前,只要看到親人在他面前、而他也還認得他們,便已有虔誠的感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