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都在往外面走,位置有所改換,現在站立的地步,恰好是仲天文距離她最近。
蕓翠昂起首,也正好對著他。
她滿是鮮血的嘴巴大大地張開,又是喚了聲,“呸哈”,皇帝眼中流露出厭惡的神色,對仲天文道:“問。”
仲天文見她一嘴的血,牙齒掉落了大半,黯淡燈光下奇形可怖,只得忍住惡心,向前走了兩步。
蕓翠眼中陡然射出惡毒的光來,雙手一撐,身軀離地而起,直撲向仲天文。
仲天文見她眼中惡光便已感不妙,大驚之下,哪里閃得開,秋明怡還抱著玲瓏,中間隔著兩個人,見狀臉色遽變,只是搶不上去。
那蕓翠手指已抓著了仲天文的衣襟,仲天文大駭,忽然整個人騰云駕霧起來,有人提著了他的領子往后退去。
這人卻是皇帝,蕓翠猶在半空,見是他,忽然露出一個猙獰笑容,身體扭曲,皇帝心念電轉,大叫:“快躲!”
他眼明手快,先把仲天文一把拋出窗外,他自己在窗邊,卻猶豫了一下,一個箭步沖到秋明怡身前,把她逼開,揮掌運功擊出。
蕓翠流著血的臉在他面前,擊中一掌,狠狠地摔向墻邊,只聽“嘭”的巨響,房間里霎時彌漫著煙火氣息,以及焦炙的血肉味道,有人痛極大叫,有人惶急而問,各自不一。
煙霧中只聽皇帝道:“她身體里藏了火彈,只怕還有后文,快跑!”
口中如此說法,他卻不肯先走,只管亂摸亂抓,抓到一只溫軟柔滑的小手,心中一喜:“怡兒?”
“我沒事。”耳邊依然保持冷靜的聲音,“她是玲瓏。”
原來抓著了自己的女兒,皇帝也不知是何滋味,見隱約的白影向窗邊撲去,便也跟了過去。
仲天文騰云駕霧般摔到樓下,皇帝那一擲用了巧勁,他摔得四足朝天臀部如裂,倒是沒有事情,聽得一聲巨響,火光即時冒出,他又急又痛,直著嗓子叫:“三妹!三妹!”
白影一晃落在他身邊,跟著另一條身影也跳了下來,樓上大半都回過神來,有武功的趕著窗戶往外跳,沒武功的就順著樓梯連滾帶爬,也有嚇呆了的跟著一起跳樓,好在這樓并不高,跳下來最多摔胳脯斷腿,不至喪命的。
七七八八才得逃離,樓上果然又有了第二次爆炸。
皇帝環顧四周,見逃下來的半數還是武職,只怕第一次引爆時就有些人被炸到了,只有仲天文被他先行拋出,秋明怡護著玲瓏,順手還另外抓了個人一起跳下來的,而郭易鑫也帶著一個,卻是那貪生怕死的申季明。
見皇帝瞪著他,他微微露出個苦澀的笑道:“臣的腦袋掛落在這個人身上,怎能不帶著他。”
皇帝哼了聲,就不再理會,仲天文半天才爬起來,唯唯道:“臣謝過陛下救命之恩。”
皇帝不耐煩擺手:“多少年君臣了,你這條小命朕也不知救過幾次,別同朕講這套話。”
他穿著墨色衣裳,這胡同里沒有燈光,唯淡淡的月色,秋明怡直到他一揮手,好象有些艱難的樣子,這才發現他肩膀上衣服破裂,肩上早已為鮮血浸透,便想走近看一下,然而又止步,只問:“你的傷?”
皇帝笑了笑,道:“不過是碰到一點,不妨事。”他狠狠被擺了一道,既受傷又狼狽,反而象是沒有剛才那樣生氣。
這天晚上外表如常,暗底里早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邊有個小爆炸,只一會功夫便有人趕了過來。
到樓上搜巡一遍,兩次爆炸死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半多是先前給皇帝一行抓住的人犯,還有兩名文職官員和一個不巧離蕓翠最近的侍衛,另外有幾人掛了重彩,幸無生命危險,至于蕓翠,則整個身體都四分五裂開來,早已不活。
不多時連太醫院御醫也趕到了,鑾駕到了,真真是七手八腳一通忙亂。
仲天文不便就走,等皇帝起了駕方才回身。
秋明怡早已走了。
玲瓏好象是在夢里,又好象始終都清醒著,所有的震驚所有的傷心都似遠遠地抽離她的身體,一切都變得不是那么真實,包括她父親一心一意要處死她,拘禁她,難為她,她手上握著的那枝火楊梅,那樣歡喜欣欣地由著皇帝插上去才多久,她將它悄悄掣在手中,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生命尋一點尊嚴,熟棗搗炭而成的彈丸,時候久了,唯有星星點點殘余四濺的火星,然而仍舊滾燙,深深烙入她的掌心,肌膚經不起灼燒,是那種撕裂般的疼痛;她倒持鐵桿,以尖刺刺入喉間,吹彈可破的肌膚輕輕破裂處,鮮血汩汩流下她的頸子,她甚至能感覺到鐵刺在她的血液里肆意地挺進周折,痛得只是渾身微微發顫。
——然而那樣的痛,比不上心里漫天席地卷過的痛楚。
在她咫尺之距,因著搶下她的火楊梅,魯國夫人手心受了烙傷,便如同天底下頭等的大事,她這樣豁生豁死,卻換不來父親一眼旁顧。
雖然、雖然早已明白,她不過是始終被懷疑、被觀望、被特殊對待的那一個,那心里,何曾不還是有一絲微薄的指望,對于罩在龍袍底下親生父親血緣相通的真情的奢望。
直到如今,她明白了,天大地大,沒有一個親人,歲月漫漫,蒼涼寂寞,她要一個人走,她早該懂的,只是,第一次失去,她還那樣小,只會接受;第二次失去,她卻學會品嘗那一杯苦酒的味道,永遠不會忘記。
她一直恍恍惚惚的,似乎聽見無數人爭吵的聲音,似乎有巨響還有火光,有車馬跑動的顛簸,接著有流水般細碎的人語以及匆促驚慌的腳步聲……慢慢地這些都沒有了,她的世界沉寂下去,不獨她的心,連她的人也是獨自的一個了。
孤獨的時候,那些痛楚便會無限止地衍生,她開始感到咽喉部位那烈烈的痛楚,肌膚被割開的那一記輕微聲響時不時在她心上回響,如此真切,她輾轉在枕上,涔涔的冷汗濕透了衣裳、枕巾,以至被角。
那痛楚蔓延開來,如火,燒得她喉嚨同烈日下曝曬的碎砂一般焦渴,她忍不住低低呻*吟起來:“水……”
有潤喉的甘泉,一滴滴滲入喉嚨,不小心咽下了一口,痛得只是索索發抖。痛,為甚么會那樣痛,比她方才親手割裂開來更加難忍,第二口便不肯咽下,只是含在口里,漸漸地又模糊過去。
焦灼過去,她開始感到冷,從腳底下傳上來的冷,從心起深處升上來的冷,她蜷縮以取暖,然而那樣絲毫不能緩解這股寒冷,冷意與她夢境仿佛,夢里天地是黑暗,到處散發著森森寒氣,不似人間,那是地獄魔鬼式的寒冷,它們將她從頭到底包圍起來,慢慢滲進她的身體,耳邊隱約有惡魔邪惡的低笑,她微微戰栗著,攥緊著手,將那無比的堅硬與寒冷,一點點填入心房,滿滿地不留一絲縫隙。
她倏然醒來,全身冰涼,而衣裳仍舊濕濕地粘著背心。
微微睜眼,燭火搖曳,原來還是晚上,頸上一片清涼,倒不再那樣痛了,她只不過這樣一動,如煙便發覺了,忙湊近身子,輕聲道:“公主,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望之雙目紅腫,臉上猶有淚痕,道:“我連累你們了。”這話甫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嗓音又澀又啞,如同架在火上燒的枯木。
如煙道:“公主快別這樣說。”拿過一方手巾替她拭去額上反復沁出的冷汗,又仔仔細細地整理她在枕邊迤邐的烏發,可是她的臉隱在燭光上似乎有種隱隱的不對,更小心躲避著她的目光。
玲瓏已明白了,問道:“我睡了多久?”
如煙道:“有大半夜加上整整一個白天了。”
“這么說是過了午時了吧。”她語音低微而清晰。
刺喉以后,雖然種種都如夢魘,皇帝那一句發落她卻分外分明,他要她在午時之前處決臘梅,他要剝離她在這世上最后一點牽掛,她輕問,“是誰來的?”
“是,郭大人。”如煙有些害怕地看她,怕她對此有任何過激的反映,然而她沒有,她靜靜地躺著,紅燭跳躍著映入她的眸心,那里便也有兩小簇火光一跳一跳的。
“臘梅走得還安靜嗎?”
如煙眼淚終于滾落下來,凄然點頭,她不是對臘梅有著那樣深的感情,只是對于臘梅之死這個殘酷的事實由衷地害怕,兔死狐悲自古以外莫不如是。
“臘梅姑姑道,愿公主保重。”
玲瓏疲乏地閉上了眼睛,不說話,也不動,很長很長時間,長到如煙以為她又睡去了,她卻微微抬了抬頭:“我餓了。”
“是!是!”如煙趕忙答,“有滾熱的江米細粥,焙在爐上,等公主醒來要吃。”
她一口一口吹得差不多涼了,才喂她,她只能吃流食,粥煮得很稀,幾乎與清水一般,煮的是魚粥,此際魚肉已挑走,粥里有著魚肉的鮮香。
玲瓏記得不久之前,臘梅剛剛從冷宮里出來,半夜里,也是這樣一口口喂她吃,她心里俱是平靜與歡喜,可是現在沒有了,她心里除了寒冷以外沒有其他,她想著臘梅,那張未老先衰的憔悴的臉,她九死一生從冷宮里捱出來,只兩三天便受重傷臥床,直到如今,悄無聲息地死去。
她看看如煙,少女臉上的恐懼猶自如此清晰,仿佛那場潑天大禍還在眼前,公主血污染衣的回來,并且附帶皇帝聲動雷霆的旨令,這些宮人們,想必更是毫無預兆地嚇壞了吧?
她道:“如煙,我再給你一次選擇,你要是不愿意跟我,你可以下去。我不會為難你。”她奇異地咯咯一笑,悄聲說,“放心,我不會如對桃兒那樣對你。”
如煙一駭,手上的勺子碰到了碗沿發出清脆的響,靜夜聽得刺耳,她細細地吹好一勺粥,喂給玲瓏吃了,才道:“公主,如煙不是三心二意之人。”
玲瓏沒有回答,喝了大半碗粥,而后如煙服侍她躺下睡覺,她傷后精神猶虛,很快便安靜入夢。
如煙靜靜地坐在床沿,夜那樣靜,那樣漫長,公主的呼吸一點一點有節制地放出來,逐漸悠長而平穩,她的睡容異常從容,夢里不再緊蹙雙眉,不再閃著依稀淚光,只是仍舊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新換上的內衣半個時辰便濕透了,如煙伸進被窩摸摸她的手,她的手握成拳狀,攥得死死的。
她心里痛惜,大禍降臨時她也曾害怕,臘梅死時她更是害怕,然而這一天一夜守在公主身邊,照料她,服侍她,看她輾轉于枕上的無助,看她眉宇間排解不開的痛楚。
小公主年僅十五歲,無論如何她也不該遭受到這樣慘酷的命運。
反正離開了公主,她沒有去處,她微薄一軀是毫無價值,她在別人眼里不過是零落的塵泥,只有對公主,她才那么重要不可或缺,既然如此,那就都給公主,身與心,都是她的,聽從她的召喚,她的命令,哪怕她即時讓她去死,也是得其所哉。
公主啊,你放心,你身邊終還是有人會陪伴著的,你放開那握緊的手,放開一絲絲心扉,外面,還站著有人。
玲瓏喉間的傷勢不重,她的病有一分傷倒有九分在心,第二日雖有些虛弱,卻也掙扎著起來,把施云波叫到臘梅生前所住房中,吩咐將凡是有關臘梅的遺物,她吃過的杯盞穿過的衣裳睡過的鋪蓋,乃至用過的胭脂水粉家常物件等,通通收起來,一把火燒掉。
施云波一時不解,愕然地看著她沒有反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