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五十八

(五十八)

尚男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我正在加班。

那時滿天的星星,同事們還在商量明天公司集體活動的事項。

我沿著街道走著,面對著故人的逝去,我以爲自己會有類似於悲傷、惋惜等等情緒,可是什麼都沒有,胸口依然空空的,我甚至想笑,想放聲地大笑。周圍很吵,各種各樣的聲音膠著在灼熱悶溼的空氣裡,手機拼了命地響起來,振動感令我想要嘔吐。腸子都麻起來了。

韓易文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很慌亂,他不停地追問我在哪裡。然後我聽到了電話掛斷的聲音。我笑著將電話放進兜裡,卻在下一個瞬間感受到了一陣窒息的喘息。那是一雙有力的手臂,曾經我無數次夢見,又無數次逃離過。

韓易文的懷抱泛著潮溼,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開車送我回了住處。走的時候他笑著對我說他已經想通了,覺得自己現在這樣也不錯,他說凡事都有個過程,所以我的一切也都會好起來的。

韓易文的眼神柔柔的,臉上泛著溫柔,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彎下腰,腹部一陣絞痛。我靠在門邊,手機再次響起來,那空蕩蕩的聲音催命一樣攪動著周圍的空氣,一股前所未有的衝動令我猛地站了起來。

是的,我要去看夏淵,我想要去看看他。只有他,只有他了。那個男人現在應該很悲傷吧,甚至很絕望?我想他需要我去看看他,他需要個人陪著。他也和我一樣了,我要去看看他。

從出租車上下來,我狂亂的奔跑著,腦子裡滿是夏淵那張臉。我想象著那張臉上此刻的表情,孤獨的、悲傷的,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我緊張地、迫切地想要去見他,他也是一個人了,我幾乎神經質地認爲他此刻需要我。這種情緒被無限地放大,夏淵其人漸漸的被壓縮到其後,我們之間的過往也變得模糊起來。

我幾乎是橫衝著穿過了他們那個依然綠意盎然的院子,院子裡過分安靜得令我愕然。我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腿不停地抖著,渾身的力氣似乎突然間都泄完了一樣,院子裡死一般的沉靜。除了大門口的路燈,我幾乎未能見到任何能證明這座房子裡有人存在的痕跡。我呆愣著,兜裡一陣振動,手機的鈴聲似乎從遙遠的世界穿過時空而來,在這寂靜得有些過頭的空間裡顯得悽利萬分。我下意識地摁掉,注視著門口的那道光慢慢地靠了過去。

門是虛掩的,門內一片漆黑。我輕聲叫著夏淵的名字,摸索著打開燈。第一次,夏淵如我所想一般靜靜的坐在那裡,蒼白的臉,脊背依然挺得很直。我走到他面前,男人的視線落在前方。近看,他的臉上甚至一絲疲倦都沒有。然而顧不得滿心的疑惑,我蹲下來,急切的想要說些什麼來打破環繞在他周圍的冷寂的氣場。

“你還好嗎?”我問,乾澀的聲音由喉嚨裡發出來,突然之間就脫了力。男人很久很久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在他身邊坐下來,當清亮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來時,男人突然猛的轉過身壓下來。那樣的激烈的吻,與其說是吻,不如說是撕咬來得更爲確切些。手機響了很久很久,一次又一次。夏淵的動作持續著,我沒有反抗,被丟在地上的褲兜仍然隨著鈴聲的振動起伏著。我感受著身上的痛意,聽著夏淵叫著尚男的名字,卻在此刻完全的安心了。

電話是韓易文打來的,他問我在哪裡,夏淵的呼吸就停在耳邊,我告訴韓易文說我相信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日子真就這麼過去了,我一直陪著夏淵。尚男死在夏淵的懷裡,最後卻被他的家人帶走了。我們之間一直沒有什麼交談,曾很多次努力地想要說些什麼來打破這杯堆積起來的尷尬又沉悶的氣氛,但都失敗了。那一晚的安心感早已消失殆盡。

我找了一圈,除了那隻長相奇怪的白狗,我仍然不見夏淵的蹤影。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下去,我靠在大門口,心下一片茫然。

院子裡的植物長得都很好,夏淵每次走到院裡都會說一句“尚男最喜歡晚上出來坐坐了。他喜歡這些樹”。樹的另一邊是一片被開墾過的菜地,夏淵總是喜歡去那裡鼓搗一番,他說“尚男他啊,總是不喜歡把周圍的雜草清理乾淨”。小白狗又換了個姿勢趴好,夏淵現在喜歡有事沒事就去逗逗它,有時見我去逗狗,他就會停下來以一種懷念的神情呆呆地看上好一會。

我知道,夏淵是真的被改造了。被一個叫尚男的人改造了。但正是這樣才讓我離不開,夏淵擁有著的那懷念的情感讓我羨慕,似乎只是在旁邊看著,我也能感覺到些許溫暖。所以即使男人時不時的夜不歸宿,我也好歹安心的住了下來。說不定在某一天就會被趕走,但那都是還沒發生的事情。我軟下身子靠在原地,再也不想動一步。

電話響了,韓易文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他問我過得好不好,說想見見我。他的聲音一如往常,似乎是在戶外,我還能聽見從電話裡傳來的陣陣笑聲,大概是有風吧,那聲音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跑一樣。不可思議的,當第二天凌晨夏淵回來的時候這聲音都還未能從我的腦海中消失。

我聽到夏淵走進來的聲音,那被人盯視著強烈的壓迫感逼得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夏淵定定地看著我,他說:“我們聊一聊吧?!?

夜晚的風很涼,夏淵遞給我一杯泡得很濃的茶。夏淵的聲音很低沉,夜色裡,我總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詭異卻又似曾相識的視線。

“那時候他爲了讓我同他一起出國可謂是花盡了心思,真是個笨蛋呢?!毕臏Y邊說邊轉動著杯子,他看著我,臉上那夢幻般的神情又回來了。

“我們從學生時代開始好像就沒有真正的分開過,工作也在一起。我朋友很少,他一直在我身邊。我對他其實並不怎麼樣……知道嗎?我後來才知道他其實根本就不喜歡律師這個職業。原來一直都覺得他太安靜了,安靜得令我在大多數時候都忽略了他的存在,可是一起生活了以後才發現原來他也很愛鬧。去燒烤的時候他居然會和隔壁攤的人跳起舞來。他經常拉著我出遊,然後買一些沒有用的小玩意,和一些陌生的人聊天,每次他都笑得很大聲。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多釣了一條魚被罰了款,爲此他還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抱怨呢。上次他還買了個鼓,就因爲他喜歡掛在兩邊的那兩個鼓錘。那次明知道我會生氣,他還是硬拖著我頂著大太陽去逮那隻野貓……他喂那隻貓喝了很多酒,我想他自己也喝醉了……那一年,我漸漸感覺到自己活過來了……”

我漸漸聽得入了迷,我幾乎無法想象,原來他們的生活是這樣的,一股奇怪的感情蔓延過心底,鼻子很酸。我不知道自己爲何激動,夏淵的語言變成一幅幅畫面攤在眼前,那樣生動的場景,那樣鮮活的生命,我握緊雙手,有種不明的渴望激勵得我想哭。

“一起去吧!”莫名的衝動令我激動地打斷夏淵的話,“一起出去玩一次吧。”夏淵猛地一怔,他以一種十分怪異的表情盯著我,當他肯定的點頭時,那一刻我的心情忽然放輕鬆了,就彷彿看了一場很童話的喜劇片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