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片又一片地往下落,如春天河邊柳樹的飛絮,天地間白茫茫地一片,有柳絮飄飛時的輕逸,卻無柳絮飄飛時的芬芳。
這是冬天里最大的一場雪,從今日清晨就洋洋灑灑地下著,遮蓋普天之下一切萬物,將丑陋掩蓋,將罪孽包裹,并讓大地更有幾分蒼涼之意。人們都躲在溫暖的氈帳里烤著火,男人們喝著馬奶子酒,女人閑話著家常家短,沒有人愿意在這樣的冬天出門。若是在以往,人們恐怕要為如何熬過這個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天憂愁著,因?yàn)樗麄兊募倚竺總€冬天恐怕會死掉一批,死了幾只羊,就如同自己死過一回一般,更有無家可歸的人會凍斃在無人的荒野之中。
如今他們不再擔(dān)心,因?yàn)槿巳硕家呀?jīng)富裕起來,他們不僅有越來越多的牛羊,還有許多以前見都未見過的布帛和金銀。另外,他們當(dāng)中的許多人,因?yàn)楦约旱目珊梗闪松系热耍矒碛辛藢儆谧约旱呐`。死了幾只羊,又何妨?死了可以再養(yǎng),沒有了奴隸,可以再去搶。
“媽的,鐵木真怎么想的?為什么不去溫暖點(diǎn)的地方過冬?”趙誠心里暗罵道。他也只是在心里這么罵罵,因?yàn)樗髦袑掗艿钠っ保粋€人在風(fēng)雪中隨意走動,似乎在賞雪。
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趙誠忽然想到某首詞,他心中沒有山河壯麗之感,卻不禁覺得自己很好笑,那一代天驕千真萬確的就在自己的身旁,而他卻不是風(fēng)流人物。
眼前只有數(shù)不清的氈帳,一律被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隔絕著大自然的寒氣,那白色的雪花覆蓋在上面,將氈帳與白色的大地融為一體。四周寧靜異常,看不到任何生物,若不是從氈帳內(nèi)冒出的煙霧,和里面蒙古人交談時的笑聲,會讓人以為這是個無人地帶。靴子踩在沒及小腿肚的積雪上,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也響在趙誠的心里,他覺得很無趣,正準(zhǔn)備返身回去。
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不兒罕,這么冷的天,不妨進(jìn)來坐一坐?”
趙誠轉(zhuǎn)頭望去,見一個長胡子之人正站在一頂氈帳前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正是那耶律楚材。
“耶律大人,真巧在這里碰到您,原來您住在這啊?”趙誠笑著道,“您這人真不地道!我趙誠雖然是窮點(diǎn),可您高官厚祿,也不請我到您的帳內(nèi)討一杯酒?難為我仰慕您由來已久!”
“呵呵!”耶律楚材笑著道,“不兒罕這話不是在寒磣我嗎?你連王子公主們的私房錢也敢搜刮,又何必在意我這點(diǎn)呢?”
“耶律大人,您這話我就不懂了,我什么時候搜刮了?那是報酬,是血汗錢。你看我這大雪天里,還一個人在這里四處走動,就是想找人來聽我說書,賺點(diǎn)小錢,好養(yǎng)家糊口啊。”趙誠裝腔作勢道。
“那好啊,那就請來自阿勒壇的才子,進(jìn)來給我講一段書!”耶律楚材趁機(jī)道。
趙誠也不在意,一邊抖落身上的積雪,一邊就往帳內(nèi)進(jìn),口中卻道:“我趙誠,山野之人倒不假,哪里稱得上什么才子啊!”
剛進(jìn)了帳內(nèi),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趙誠一打量里面,見火堆旁正坐著一漢人模樣的人,這人趙誠只見過一面,卻是印象深刻,正是那郭寶玉。
“我當(dāng)怎么回事呢,原來是郭大人在此,小子失敬、失敬!”趙誠一拱手,一屁股坐下,“還是帳內(nèi)舒服啊!”
“此處乃大漠,冬月里自然比中原要寒冷得多,不兒罕難道也跟我們一樣,很不習(xí)慣這里的天時?”郭寶玉疑惑道,“阿勒壇山我雖沒去過,不過想來冬天也跟此處一樣寒冷刺骨吧?”
“阿勒壇山那里冬天雖也很冷,不過,一般在秋天將沒的時節(jié),我們會遷徙到大山的南邊去,一座山隔著兩個別樣的世界。”趙誠道。
“那你以為阿勒壇山與這大斡耳朵,哪里更好一些?”耶律楚材問道。
“這沒什么好與不好之分的,阿勒壇山自然有阿勒壇山的好處,這大斡耳朵自然有大斡耳朵的氣度,就好比你們中原的京城與鄉(xiāng)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過,對于我這個不懂事之人來說,自然阿勒壇山最好,因?yàn)槟抢锟捎霾恢裁创笕宋铩!壁w誠自嘲道。
“不兒罕似乎是有感而發(fā),怎么?難到有人欺負(fù)于你?”耶律楚材明知故問,“我可聽說你居然敢索錢不成,竟然敢毆打王子們。”
“大人不用說的那么難聽吧?什么叫毆打?我只不過跟王子殿下們探討了一下而已,再說我不是也付出了代價?”趙誠道。
耶律楚材和郭寶玉聽了他這狡辯之辭,哈哈大笑。
趙誠是第一次主動進(jìn)了耶律楚材的氈帳,他環(huán)顧帳內(nèi)的物事,見一角擺赫然擺放著數(shù)口巨大的箱子,一字排開,特別醒目,漆著明亮的朱漆。
“想必耶律大人家產(chǎn)不少吧?”趙誠忽然問道。
耶律楚材聽了這話,渾不當(dāng)回事,仿佛他聽過這樣的疑惑一萬遍。
“不兒罕,你莫非是因?yàn)檫@數(shù)口箱子的緣故,才下如此斷語?”那郭寶玉笑著解釋道,“這箱子里無非是諸子百家、史書、詩賦和字畫而已!”
“真的?”趙誠道,他的臉色很玩味。
耶律楚材被他這表情激怒了,走到箱子旁,將箱子一一打開:“看一看又何妨?”
趙誠跟著他走到箱子旁,果然全是各種書籍、字畫和耶律楚材個人的手稿,他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口中卻說道:“耶律大人真是學(xué)富五車啊,我本只是聽說而已,今日一見真是大開眼界,想必這些書箱,用五輛牛車也拉不動吧?不如將書箱放到我處保管,尤其是這些名人字畫,若是大汗將來西征花剌子模,大人不會將這些書也帶在身邊吧?我趙誠最尊敬有學(xué)問之人,尤其是像大人這樣的人,能為大人效勞,也是我的福分!”
耶律楚材這才知道,這位少年只不過是太過狡黠,根本不是懷疑自己是貪瀆這輩,而是打上了自己這些寶貝的主意,還一副古道熱腸的姿態(tài)。
“哪里、哪里,多謝不兒罕美意,明年春天,我若是追隨大汗西征,我還有家人可以托付,沒有家人可以托付,我還有中都故舊可以托付。不敢勞不兒罕大駕!”耶律楚材撫著他那長長的胡須,笑著道。
“就是嘛,晉卿,這些書是你平生所集,若是所托非人,將你這寶貝當(dāng)成引火之物,那就是一場大禍?zhǔn)拢 惫鶎氂窆室庹f道。晉卿是耶律楚材的字。
這兩人一唱一和讓趙誠吃了個啞巴虧。他踱著步子,打量著箱子中各種書籍,卻裝作不屑一顧地說道:
“我聽劉明遠(yuǎn)云,天下諸書,皆可分為經(jīng)、史、子、集。對吧?”
“漢有七略之說,在初唐時官府藏書,就有號稱‘四部庫書’,即經(jīng)、史、子、集也,雖多有可取之處,然無論何法,皆是藏書之法。若論個人藏書,各人自有各人之喜好,不可強(qiáng)求,我只喜儒、佛、醫(yī)、天文等。”耶律楚材道。
“可是我覺得這藏書分類之法,不過是文人們考慮之事,這‘經(jīng)’是儒家的‘經(jīng)’,雖然多是孔孟之道,然這亂世孔孟能有何用?這‘史’,記載的乃帝王家事,因朕即國家,然并非社會與國家之學(xué),失之偏頗;這‘子’嘛,我覺得倒是有用的多,至少自漢董仲舒獨(dú)尊儒術(shù),儒家不免淪為一家之言,有道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之‘雙百’,方可知海闊天空,有了不同的聲音,雖聒噪了幾分,卻也總有可取之處。至于這‘集’,乃文人墨客之己作,也不過如此。”趙誠道。
趙誠這話太過于極端了,將天底下所有有文字的東西都打倒在地,他是故意的。耶律楚材和郭寶玉當(dāng)然也不同意,卻也只當(dāng)趙誠說的瘋話,不跟他計較。
“你們別這副表情,我并非說讀書無用。可是兩位大人想過沒有,與斗大的字一個不識者相比,這天底下讀書人多嗎?”趙誠問道。
“少矣!”耶律楚材承認(rèn)道。
“咱們說的是中原,那么在這大漠蒙古有嗎?”趙誠又問道。
“沒有!”郭寶玉道,“倒是有蒙古人習(xí)得畏兀兒文。”
“就是嘛!不識漢字,不讀四書,何以至‘以儒治國’?”趙誠借題發(fā)揮道。耶律楚材面容一僵,道:
“雖然諸事艱難,然楚材當(dāng)努力勸誡,規(guī)勸我汗當(dāng)興漢法,尊儒術(shù),以德治萬民!”
“耶律大人所言,趙誠實(shí)在是欽佩,然而蒙古人不識字,對儒術(shù)也是不屑一顧,就是在中原之地,民間百姓也只知土里刨食,哪管什么經(jīng)史子集,平常里茶坊酒肆里,也只有聽說書的、唱曲的,不識字,何談書?皇帝讀書才行!”
“就如你所說之《西游記》?”耶律楚材反問道,“那不過是娛悅孩童之言,與微言大義何干?”
“大人錯了,我這《西游記》之中所記的那些妖魔鬼怪,大多皆是天上神仙所豢養(yǎng)之犬獸也,天上事如此,這人間事不也是如此嗎?”趙誠道,“人間的貪官污吏流氓惡霸,不過是昏君之走狗罷了,若是明君,這貪官總是會少一些吧?若是坊間百姓在酒肆里聽了我這書,可是通俗易懂,我想這世上不平事多如牛毛,尤其是當(dāng)今亂世,他們總不會盼著天上掉下來個孔圣人,然后周游列國,勸導(dǎo)皇帝們做善事行仁政吧?即是有,又如何?若是人間多了個齊天大圣,那豈不痛快淋漓嗚呼哀哉?”
“這倒也是!”耶律楚材和郭寶玉兩人聽了趙誠此番言論,心中俱都一震。
“剛才耶律大人說要趙誠進(jìn)來說書,今天我倒是給兩位說上一段書,包你們滿意!”趙誠道,有意賣弄。
“若是說的好,我倒是有些閑錢與你!”郭寶玉開玩笑道,此人自稱金國皇帝昏庸無道,自以為反金投蒙乃天義。趙誠此番言論,他倒是找著理由了。
“我先謝謝郭大人的慷慨了,老實(shí)說,我很窮!”趙誠絲毫不覺難堪,順桿子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