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是這樣說的。”他半抱了我起來,將我摟在懷裡嘆息,“額娘常說,在這世上身爲女人有太多的不容易,你嫁了我做妻子,又要承受懷孕之苦和生產之痛,若是連疼惜都吝嗇,我還怎能算是個有擔當的男人?”
雍正三年,不過十七歲的他,尚且稱之爲少年的他,居然說出了這般滄桑的話,那一刻,我忍不住流下了淚……是意外,是激動,也是貪戀。
到底是怎樣的邀天之幸,才能讓我嫁給了這樣一個人?
從孕訊傳出的那日後,他日日照顧在我左右,甚至連往日手中忙著的事也盡數放下了,雖然我並不清楚他到底忙的是什麼,按說一個不入朝奉職的皇子,當是沒那麼忙的啊……可相比起剛領了差事的八弟,他顯然要忙得多。
婆婆不放心我,硬是帶了我在身邊,還把身邊伺候的涵嬤嬤派了過來,接生嬤嬤和奶嬤嬤更是早早地就開始篩選,時不時她還要親自把脈,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的醫術是婆婆教的。
十一月初三,我在圓明園蓬島瑤臺的頌音閣分娩,婆婆坐著輪椅守在產房外,而他……卻破例留在了我身邊,無視奴才們不贊同的目光,在婆婆的默許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
“雲曇,我就在你身邊。”他的神情透著一絲恐懼,眸子清亮得可怕,一邊爲我擦汗,一邊說話爲我鼓勁。
痛到極致的時候,我死命抓他的手,沒力氣的時候,我竟覺得一股股力量從我們交握的手傳遞到體內,不僅能暫壓疼痛,還能幫著推出孩子……
那天后,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我們的嫡子,皇上賜名爲“永玖”。
從產後昏睡中醒來,他就守在我牀邊,只是換了個方向、換了隻手握著我的,轉眼一看那另一隻手竟被包起來了,我記得生產時就是抓著那隻手的……
“是我弄的?”我急了,他的手修長白皙,指形更是好看,那該是撫琴執簫的手、策馬揚鞭的手,怎麼能被我給……萬一留疤了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別急,你身子還弱,不可亂來!”他按住了我,用完好的那隻手仔仔細細掖好了被角,“不用擔心,只是皮外傷,若是你心裡過意不去,我回頭調些藥膏抹了便是,不會留疤的。”
“孩子呢?”我心下稍安,他的醫術很高,既說了這話就是能做到的,想到費那麼大勁生下來的孩子,我十萬分地想看到他。
“在額娘那兒呢,我著人抱來給你看。”他的目光溫柔而憐惜,還夾雜著幾縷說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情緒,似是自責,似是懊悔,又似是痛惜。
永玖是個乖巧的孩子,但聽婆婆說,他小時候比永玖還乖,乖得都讓人心疼了,一度還被人認爲生帶啞疾,是個有殘缺的。讓我有些擔憂的是,永玖的相貌有三分隨了婆婆……如此相貌,長大後怕是未必就好。
他很喜歡永玖,甚至親自照顧他也從不嫌棄,也是問了才聽到他此生的遺憾:“我的相貌大半隨了阿瑪,可我內心裡卻最是希望能長得像了額娘,可惜……”
他對婆婆,似乎不純粹是兒子對母親的孺慕依賴,我無法分辨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卻感覺得到,這是任何人都不能碰觸的地方,即使那個人是我。
雍正四年,皇后娘娘崩逝了。而在這之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發火,原因則是兩個妄圖爬牀的奴才。
懷了永玖時,我們將將新婚不久,他一直守著我,之後我做月子他也不離不棄,可那之後就時不時出現這樣的事,甚至我的陪嫁丫頭裡也有兩個生了此心。
剛開始他只是把人打發了了事,又因爲其中有我的陪嫁丫頭,自然未曾重罰過,直到……有一個丫頭在他小憩時提前摸到了牀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發火,無情、冷酷、殘忍、漠然……似乎都無法完整地描述出那個時候的他,揮手將人從窗戶打飛出去,差點弄蹋了一堵牆,其後面色冷硬地下令處罰,雙眸含著尊貴倨傲地眼睜睜看著那個丫頭被杖斃,連一絲波瀾都未曾泛起。
是他平日溫和的笑容,讓衆人無意識地忘記了他的身份和地位,而我……也幾乎忽略他出身皇家、拿捏無數人身家性命的事實。
“雲曇,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唯一認定的妻子,你聽到了嗎?”我看到他的眼中劃過難過和落寞,原來我的畏懼,他是看見了的。
我打發了陪嫁丫頭裡起了心思的那兩個,算是主僕一場給個善終,否則我不敢保證,如果她們真的表示出什麼後,會不會被他杖斃……
說了不要別的女人,他定是說到做到的,而我自然不會願意他身邊有其他的女人,哪怕是我的丫頭。
不知他是如何說服皇上的,總之皇上從沒提過要給他指人的事,而皇后娘娘崩逝後,除了婆婆,更是不會再有人拿此說事。
雍正五年、雍正六年……他一直只有我一個,就這麼過了幾年,永玖都幾歲了。
可惜我卻再不曾懷孕,額娘急,而我更急。
額娘說:“雲曇我兒,乘著年輕多生幾個,如今七貝勒只有你一個,可將來……到底還是孩子纔是後半生的依靠啊!”
我想要孩子,卻不單單是爲了日後有所依靠,而是爲了他,畢竟只有一個嫡子,還是太單薄了,我不想他在兄弟中被拿此說嘴。
還沒等我有孕,已然高齡的婆婆竟有了,皇上高興不已,連朝中都動盪了一陣子,唯獨他,半點喜色也無。
書房中他第一次摔砸東西,我更是第一次被他喝斥,也是第一次聽到他的道歉……皇子之尊,且不論他待外人如何,可對我他卻從未大聲過,有時候我完全會忘記他的身份。
牽著我回房,我們在牀上相依相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聽出了他聲音中的低沉後怕:“額娘生姐姐的時候,當時府裡指派的接生嬤嬤都有問題,莫璃姑姑當場下手殺了她們,姐姐……是額娘獨自一人生下的,後來我出生時,額娘因爲一些原因……”他停了一會兒續道,“總之那時也只有莫璃姑姑在旁,額娘又是一個人生產的。”
莫璃姑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人,卻感覺他似乎很敬重這位莫璃姑姑。只是沒想到,婆婆也受過後宅爭鬥之苦,還經歷過如此兇險之事。
“到冕兒出生時,莫璃姑姑早已去了九年,阿瑪和我雖然就在產房外,可額娘仍然是一個人……”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怨憤不滿,“我不曉得阿瑪是怎麼看待‘夫君’之意的,但在我心裡,阿瑪根本不是個好夫君!”
我驚得連忙捂住他的嘴,這話可是大不敬啊,萬一傳出去,就算他是皇子、婆婆備受寵愛也……
“無礙,我的府裡可沒那麼容易讓人鑽空子!”他安撫著我的驚懼,抱著我繼續說,“姐姐、我出生時,阿瑪沒有一次在額娘身邊,甚至連生產事宜都安排不好,冕兒出生時我看著那一盆盆的血水,看著額娘疼成那般模樣,看著額娘一臉蒼白、滿頭的汗,我就忍不住心裡的怨恨……”
他怨恨皇上?若非他說出口,我竟是一點也不覺得,這一刻連他如何看到婆婆生產時的模樣,我居然都忽略了過去。
“雲曇,我知道岳母想讓你多生幾個孩子,你自己亦是如此作想。”他頓了頓道歉,“抱歉,我瞞了你,其實自永玖出生後,我用了避孕的藥物。”
什麼?我震驚地坐起來,推開了他。
黑暗中,他的神色雖然含著歉意,卻半點沒有後悔:“你生產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額娘生冕兒時的情景,而且看你那麼痛苦……有永玖就夠了,我不想要孩子了!”
他竟然說不想要孩子了?
我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生氣,他這般做的初衷是因我和婆婆受生產之苦而起的,但此生只永玖一個孩子……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不是都講究多子多福的嗎?萬一永玖出了岔子……雖然我相信能照顧好他,可……
“雲曇,我們的孩子,只要出生後有一口氣,就必然能長大成人!”原來不知不覺我問出了口,他如此回答了我的疑問。
“弘昈,再要一個孩子吧,永玖一個太孤單了!”我懇求地看著他,和額娘猜測的完全不同,哪裡是我不能生了,分明是他不願要啊!
“雲曇。”他猛地認真盯著我,“我知道,岳母一定說過,多生幾個孩子你後半生纔有所依靠,但是……雲曇,你應當清楚,我並非如時下的其他男人一樣。”
聞聽此言我愣住了,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
“雲曇,女子以子嗣爲依靠,身爲男人大半都會不樂意。”他略帶憂傷地反問了一句,卻不知是在問別人還是自己,“可若是男人能夠靠得住,女子又何必如此作想?”
我身形巨震,爲著他言語間的嘲諷,也爲他的一針見血。
是啊,從來男子都可三妻四妾,對於女子而言,出嫁後儘快誕育子嗣,除了穩固地位,又何嘗不是爲了老有所依?如果男子可靠,女子又怎會把希望放在子嗣身上,而不是親密無間的丈夫身上呢?
“雲曇,成婚至今,難道我還是無法讓你相信嗎?”他嘆了一聲,“自生了永玖後,這幾年我一直用食療之法爲你調養身體,生產帶來的損耗已然補回,你若是執意想要個孩子,那我停了藥就是。”
看著他落寞地躺在牀上,背影顯得萬分孤單,我鼻尖犯酸,忍不住淚水盈眶,調養身體……我完全不曾發覺過。
這個人……到底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做了多少事,又爲我打算了多少?
伸臂主動抱住他的腰,我語帶哽咽道:“弘昈,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只有永玖一個,在外難免受人非議,而且永玖一個人,日後我們不在了,他該多孤單啊!”
“嗯。”他應了一聲,探手按在了我的手上。
“我保證,就再要一個孩子,給永玖做個伴便成了,以後你說不要,我們就不要了!”我知他還是不願意,只得如此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