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明遠閉著眼坐在桃花崖上, 身體幾乎有一半懸空著。明溪卻好似已經習以為常了似的,就坐在離他不遠處靜靜的打坐。
倏爾明遠問道:“小溪,今日是幾號了?”明溪道:“五號了。”
明遠垂眸苦笑了一聲, 道:“八號……她就成親了。”正說著, 又吐出了一口血來。明溪從容的從袖口掏出一塊絹布來, 施施然走到明遠跟前, 為他順了順氣兒, 然后給他揩干了唇角的血跡,蹲坐在明遠身邊看他是否還有什么吩咐。
明遠依舊保持著蹲坐的姿勢,但是已然有些僵硬, 他勉強勾起唇角,對明溪道:“老看著我做什么啊!”
明溪沉默了一會兒, 道:“師父, 姐姐成親的時候……你還是別去了。”
明遠身子一震, 苦笑道:“我怎么可能不去?”
明溪道:“師父,你身子已經差成了這般模樣……即便是不相識的人, 也能看出你靈力與五十年相比都大大不如了,更遑論姐姐她在你布下的結界里呆了五十年,恐怕早已熟悉你的靈力氣息,你這一去……恐怕……”
明遠看著明溪的眼,揚起了唇角, 竟是一個極顯悲傷卻又魅惑的笑, 叫人看得心里萬分難受:“恐怕什么?恐怕她還是會跟我走么?!當真……咳咳, 說笑!明溪……你可真是……一心向她。哈哈, 這是好事啊!好事!”正說著, 又嘔出了一口血,噴在碧衣上, 看起來似乎隨時會倒下似的。
明溪慢慢的扶著他的手臂,垂眸半晌,方低聲道:“師父,我不是這個意思。”
明遠甩開她的手,將袖內的含光取出來,撐在地上,慢慢地起身,明溪趕忙伸手去扶。一邊勸阻著:“師父,姐姐的性子……你最是明白了。她不會跟你走了。”
明遠低低的笑了,聲音竟然有些滲人,他眼底彌漫上了一絲陰霾,若是顏夕在這里,恐怕會大大吃上一驚,這原本恍若謫仙的明遠,何時……竟有了這么低沉的一面了呢?
不再如冰山一樣,讓人難以接近,現在的他,更像是喜怒無常的魔。讓人更是不敢接近。
明溪在心里暗暗說:師父,你為姐姐做了那么多事,她從來不知道,你以前也是從不說與她聽,如今你二人都分道揚鑣了,說了那些話又有事么用?你知道你是在關心她愛護她,可是她卻一心按照她的意愿來辦事,你所做的,她不知道,你也不曾說出來,而今,她真的會聽你的話,像以前那樣信任你么?
她亦是苦笑著,在想為何相愛的人會相隔那么遠,遠到天涯海角再不相見,在想為何相愛的人不能相守,明遠分神去了她身邊,用自己的神識為她造了一個“結界”,幫她修補神識,卻從此之后大傷不愈,相守一詞,卻是再她已沒有了身體之后才得以實現。
——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
如果明遠不說,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了。
她心里很黯然,眼看著師父與顏夕越行越遠,她的心像是在滴血一般——可惜,她沒有心,不光沒有心,還冷血。
第七日。
明溪覺得她再不說這話就來不及了,然而明遠只是窩在桃花崖上修行,三日來,他每日都會去桃花崖上修行,反而將派中事務棄之不顧,明溪心里鈍鈍的痛著,或許凌渠派的人不知道為何兄弟幫穎鄔派掌門娶親,而凌渠派卻從上到下愁云慘淡,可是,只有她知道,而她,本來是不會說話的。
也只有她與明遠知道,路少非娶的,便是曾經凌渠派的弟子,明遠的……顏夕。
——因為除了她,路少非不會無緣無故娶一個人,更不會,將明遠的神識剝開,將顏夕“裝”到一個軀殼里。然而這樣一來,明遠神識就會受到極大的傷害,可是,似乎所有人都沉溺到了不日里穎鄔派的喜宴,卻全然不管明遠是在怎樣的黑暗里掙扎。就連唯一陪在明遠身邊的明溪,也一心向著路少非。
眾親叛逆的滋味……可又人嘗過?
寂寞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隨形,卻無法掙脫。明明在很多人的地方,心里也會感覺到一陣陣空虛,一陣陣無能為力,面上套上一層客氣而疏離的微笑,唯有她的笑才是無盡陰暗里的一點陽光,然而他的光,也即將離開他了。
他守護著她,已經一百七十三年。
明遠拿著一個卷宗出神,明溪終于不忍地開口:“師父,姐姐成親,咱們怎么也得送禮物去恭喜吧?您準備送什么賀禮去啊?”
明遠眼睛都沒眨一下:“不用準備了。明日,我只帶你去。”
明溪愣了愣,道:“是。”心里卻尚自念著自己那點小心思……路少非將顏夕“裝”進軀殼的時候,有沒有感受到附著在她身上的,明遠的一縷神識呢?
顏夕在七號的夜里,悄悄的離開了穎鄔派。
她在房間里換好了第二日的嫁裳,點亮燭光,靜靜地對著銅鏡描自己的眉,然后在眉間點了一點朱砂,紅得像是要滴血一樣。然后她悄悄的起身,念起劍訣,騰空而起。
凌渠派上空。
顏夕一襲紅妝,像是定在了空中一樣。
她不知為何今夜里心血來潮要突然來一次凌渠,像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一樣。至于什么交代,她似乎自己也不知道,因此茫然地停在了凌渠上空。
地下的凌渠派,燈火有些黯然,只有幾個守夜的弟子,畢竟明日就是她和路少非的婚禮,雖然明遠說了要去觀禮的人很少,但是大部分的弟子都會去幫忙維持秩序。這也是同在一座仙山的兄弟幫應該做的,即便是明遠再看不慣路少非也不得不遵循兩個幫派一直以來的規則,雖然從沒有拿到明面上說過,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顏夕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何,竟然一口氣就飛到桃花崖上。
桃花還沒有謝,畢竟是仙山。
她畢竟還記得五十年前,她跳下去的時候,也是桃花灼灼的時節。
她勉力勾起唇角,慢慢地移著蓮步向崖上走去。
二十丈,是明遠曾經站著的地方,那時候明溪就站在他身后,表情很空白。
五丈。是她曾經站在那里,凄涼的笑著說“師父,我把命還你”的地方。
一丈,明溪哭著求她不要跳下去。
她站在崖尖上,一只腳踏在崖上,一只腳伸出去,做出一個往前走的姿勢。
她想,身體失重的滋味與身體懸空的滋味相比,哪個更刺激?
“誰?”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男子清朗的聲音,像極了……那個人。
顏夕將腳收回來,迅速的抬頭看了那人一眼,左手同時捏了個隱身的決,匿了起來。他在明我在暗,想來是看不見我的。顏夕這般想著,心里覺得穩妥了一些。然后就靜靜地站在離崖尖只有半丈的距離,打算看他接下來做什么。這么晚了,他貴為一派之長,為何還獨自提著燈籠出來閑晃?明溪心里疑惑,因此祖祖了。
那人一襲碧衫,面若冰霜,五十年的歲月不見得給他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印記,顏夕無聲地笑著想,果然她之前的存在都是多余,看沒有了她,那人過得越發的好了,不怒自威啊。
五十年,足以讓一個凡人經歷生老病死,歲月的蹉跎也會叫他們青春逝去,而在他們這些半仙身上,卻全然沒有那種效果。只出了顏夕。她在五十多年里經歷了被拋棄、被掃地出門、跳崖還命、棲息凝神、重生涅槃之后,終于再次回到了這里。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不再是顏夕。她已重生。
當年“江湖不見,此生不見”的誓言似乎刻到了骨子里,隨著血液的奔騰也定格在了她的心里。
如今再度相遇,雖然他看不見她,卻已過了她的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