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沅再在紀氏那里歇晌午的時候,就乍著膽子問:“太太,我還想要個白玉葫蘆。”小玉蝠她那里還有,那樣好的羊脂玉卻沒有了。
紀氏聽見挑挑眉毛,擱下帳冊問她:“六丫頭要那個做甚?又要打結子用了?”丈夫連宿了一月,紀氏消瘦下去的臉盤又漸漸豐腴起來,臉上不搽胭脂也透著好氣色,對明沅更是越來越和氣。
明沅覺得這些話些說不出口,配著她這付小身子,顯得說起來很是羞澀:“我想給太太,也打個結子呢。”這句討好的話說出來,她先不好意思抬頭了。
紀氏立時便笑了,很有興致的叫人開了箱子,把一匣子小玉件拿出來挑,光是白玉的就有一盒,有雕蝴蝶的,還有雕成刀幣模樣的,葫蘆這樣的吉祥圖案更是多,明沅撿了一枚出來,覺得這個玉色最溫潤,形狀也比顏連章那個更小巧。
紀氏贊賞的看了喜姑姑一眼,喜姑姑也跟著笑,孩子嘛,想一出是一出最尋常不過了,也不疑有它,還當是明沅讓她教了出來,真的知道盡孝了。
給顏連章的是石青色,紀氏就不能用這么重的,明沅撿了桃紅絲絳出來,又像模像樣的理好了金線,打起雙錢結來,等葫蘆串了進去,瓊珠見紀氏有興致,也跟著湊趣兒:“這下邊該垂上八條串珠兒才是,這個掛在身上才好看呢。”
說著又去拿了一盒珠子來,她幫手串了一條青玉的,一條石榴石的,四條綠四條紅夾著花排開來。
這樣復雜的結子,就由著瓊玉收尾了,等一個打完了,她又看那枚刀幣:“給哥哥也打一個。”紀氏臉上的笑意更深,握了她的手:“打這個傷眼睛,明兒再給澄哥兒做,先拿這個饞饞他。”明沅抿著嘴巴笑了,大眼睛一彎很是討喜。
明潼自小便是小大人,自會說話起便沒撒過嬌了,到養了澄哥兒,紀氏才覺出些當娘的樂趣來,如今有了明沅,跟養個男娃兒又不一樣,她伸手摸摸明沅,逗她道:“咱們沅姐兒,想不想出去玩?”
明沅一下子怔了,瞪大了眼兒,葡萄仁似的黑眼睛瞪得圓圓的,她自來了這里,連上房的院落都沒出過。
這付模樣把紀氏逗樂了,她以手作梳幫明沅把散在額前的頭發撫平,正要說話,澄哥兒下學回來了,他先是行了禮,因著跟明沅熟了,也不等她下來,自兒甩脫了鞋子爬上榻去,身上還掛了書袋,喜滋滋的叫了一聲“六妹妹”。
又叫了一聲娘,臉上得意洋洋的笑,紀氏見著他這付模樣,眼角眉梢都蘊著笑意,故作不知問道:“澄哥兒今兒在學館里,可用功了?”
澄哥兒本來就受了先生夸獎,早就忍不住要告訴紀氏,此時聽見她問,下巴都要翹起來了,伸手拿出一方硯來:“先生說我字寫得好,送我一方硯。”
紀氏看的嚴,澄哥兒早就養成了習慣,便是冬天下雪也一樣練字:“先生說了,這是暖硯,就是冬天寫字,墨汁也不會結塊了。”
明沅忍不住要笑,穗州的冬天連雪珠兒都不曾下過,外邊池子的水都凍不住,紀氏院子里的大缸一樣養著活魚,墨汁兒怎么會凍得住,她沖澄哥兒刮刮臉皮。
連紀氏聽了都忍俊不禁,澄哥兒還不明所以,捧著那方硯寶貝似看,紀氏拿過來一看:“是個蟾宮折桂的,到是好意頭,給咱們澄哥兒擺到書桌上,日日看著,想想先生的教導,日后真中個狀元回來。”
澄哥兒昂著小腦袋神氣的不行,聽紀氏這樣說一點也不羞:“嗯,我作狀元,娘就是誥命!”
這些話他打小就聽丫頭們說,半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倒是紀氏聽見他說這個,一把摟了他:“好,我們澄哥兒有孝心。”說完了又看看明沅:“沅丫頭也有孝心。”
澄哥兒屋子里的好東西多的很,光是硯臺,明沅就見過一匣子裝了七八塊,里邊各式各樣,圓的方的鐘形的還有八卦的,都是描金雕花的,尋常也不拿出來用,只擺在案上賞玩,他卻獨獨把這一塊當寶貝。
明沅伸頭去看了,他還縮縮手:“只許看看!”不許明沅拿手去摸,明沅就真的只伸頭看看,紀氏伸著手指點點澄哥兒的腦門:“我們澄哥兒可不是小氣的。”
澄哥兒叫戴了這么頂高帽子,噘了嘴巴充大方,還不舍得叫明沅拿著,伸手出去,偷睨著紀氏道:“就摸一下。”
明沅抿了嘴摸了一下,他飛快的抽回手去,急著要回房里把這方硯擺到案上去,拿綢帕子包了,都不許瓊玉接手,自個兒走到暖閣里頭,把這方硯壓在了那一錦盒的硯臺上邊。
一屋子樂意融融的,顏連章卻在時候回來了,紀氏見他臉上神色有些不好看,心里先是一跳,澄哥兒牽了明沅站起來給顏連章請安,吱吱喳喳告訴他先生賞了一方硯。
顏連章對這個養在上房的兒子很是看重,沖他點點頭:“既這么著,把爹爹那方雪紋石的鎮紙也給你。”
澄哥兒眼睛都亮起來,紀氏心里怕是京中有事,打發了丫頭帶兩個孩子下去吃點心:“今兒廚房備的玫瑰鵝油酥餅兒,叫燙兩張來給哥兒姐兒用,吃完了好去習字。”
澄哥兒也瞧出顏連章氣色不對,他伸手就牽了明沅的說,兩個孩子彼此看看,澄哥兒覷著顏連章看不見沖明沅吐吐舌頭,排在一起說句告退,手牽了手回暖閣里去。
紀氏自家走上去給顏連章絞了帕子擦汗,軟聲軟語的問道:“老爺今兒怎么下衙恁般早?”
顏連章重重嘆一口氣:“才接著家信,大伯只怕不好。”
紀氏一聽就皺了眉頭:“是三弟來信了?”嘴上說話,手上不停,把顏連章的外袍脫下來,替他解了官服腰帶,掛到架子上。
顏連章坐下連著喝了兩杯茶才緩過氣:“大哥那頭的差事倒不緊要,做學問嘛,翰林院又不少了他,便是在江州也是一樣做,我這頭的差事若是擱下,再拾起來可不容易。”
穗州地界好比肥肉,不說在任的,就是挨著過一遭那也是沾得滿身油,顏連章好容易得了鹽運司運判的職位,為的卻不是往鹽引上邊動腦筋。
鹽引自然是最暴發的,可沾著手難免不叫燙出泡來,顏連章心里明白,家里有些產業,可官場上卻無能人,他上任后跟著鹽運司使和幾個同知運判做了兩回賣鹽引的勾當,再往后便收了手,由得他們去發那不義財,自家還是老老實實的做起了絲綢生意。
穗州守著口岸,他自家不去擔那海船出海的風險,只販貨,把江州收的那些綢緞紗羅絹布賣出去,再收了洋布洋玩意兒販到富貴地去賣,回回船都是滿著來,再滿著回去,本大利大,當職這幾年,雖不比賣鹽引利厚,賺的卻是安心錢。
可若是大伯沒了,便要回去奔喪,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尋常職位好說,鹽道的位子,人在上頭坐下,下面就有一群人虎視眈眈,等他守完了孝,差事只怕也叫別個擔了去,橫豎等他回來也只有三五個月的位子好坐,不如趕緊謀劃條出路。
紀氏一聽這話心頭一跳,擰了擰眉頭,接過顏連章擦汗的巾帕掛在盆邊,不動聲色的問道:“三弟信里可寫明白了?”
紀氏想的跟丈夫又不一樣,顏家上一輩還是只有兩個兒子,顏大伯娶親之后一直盼著生子,女兒倒有兩個,卻就是沒有兒子,便從自家弟弟這里,過繼了一個。
顏麗章雖是老小,卻是大房,因著顏大伯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到現在卻又沒個兒子,只剛得了個姐兒,夫妻兩個日日給菩薩上香磕頭,蒲團都不知磕破了多少個,后宅里就是沒個動靜,這回寫信來,只怕是想在顏大伯閉眼之前,還過繼一個到大房名下。
上頭的大哥顏順章倒有一子,可他自個兒只有一個兒子,沒道理把顏明陶過繼過去,而顏連章這里,剛得了第二個兒子。
顏連章搖一搖頭:“大伯的身子你知道,吃了多少年的藥也不見好,春秋里總要犯一回,三弟寫信來,叫咱們先有個底。”
紀氏聽見信里沒提,便把心頭這點疑惑咽了回去,既是沒提這一茬,怕是還沒露出這個意思來,紀氏心里這樣猜測是因著弟妹袁氏在她面前露過口風,說不獨誰家先有了第二個,也總算能有條后路。
顏順章娶的是恩師的女兒,成親之后恩愛甚篤,家里別說小妾姨娘,連個正經通房都沒有,兩人連著生了兩個女兒,好容易才得著兒子,也算是有了后。
紀氏自家雖沒生養男孩出來,抬的妾卻有兒子,也算是有后的。獨獨只有顏麗章,妾跟通房都不少,他那個院子都快住滿了人,可就是沒個兒子生出來,袁氏自個兒也沒曾生養,只有一個庶出的女兒,夫妻兩個當作眼睛珠似的養著,還打過招贅的主意。
丈夫不先開口說這些,紀氏只作不知,睞姨娘發動的時候,她就想到這個,等下邊婆子報說是個男孩,她嘴角再松不開,這件事就一向壓著,推說孩子還沒滿月,不曾寫信回去報喜。
紀氏臉上無異,心里卻翻了起來,若是安姨娘所出,倒也還罷了,偏偏是個不肯老實安份的睞姨娘,她的兒子要是承了大房,顏家一半兒的產業便算在灃哥兒的頭上,到時候,睞姨娘一家子還不尾巴翹上天。
紀氏起身往外吩咐一聲:“卷碧,煎一壺涼茶來,天燥了,給老爺下下火。”她一面說,手一邊攥緊了拳頭,打定了主意,絕計不能叫灃哥兒承了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