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氏正同安遠伯忠順伯家夫人對坐飲茶,卷碧閃著身子進來往她耳邊一報,她長眉微皺,這發動的還真不是時候,怎么偏巧是今天。
再算著日子怎么著也該到五月里的,這才七個月大,怎么就發動了,她心里詫異,面上也不露出來,吩咐了下人去找穩婆,眼睛一掃,見著明沅瞧過來,沖她一招手。
明沅還不知是甚事,站起來整整衣衫,兩位伯夫人正說到她幾個女兒都生的乖巧可人,明沅過去行了禮,哪知道紀氏竟說:“蘇姨娘發動了,你過去看看。”
明沅一怔,手指一緊,垂了頭應聲:“是。”行過禮退了出去,耐著性子走到院門邊,這才急聲問卷碧:“可著人去接穩婆了?”
卷碧躬了身兒跟在后頭:“已經叫人請去了,小蓮蓬才來報說是破了水。”
蘇姨娘不是頭一回生產了,生產過的人生孩子更容易些,前頭兩胎都平安,這一胎總不會太兇險,明沅心里稍加安慰,可想想她七個月就發動總歸是早產,紀氏才剛沒問,她咬咬唇兒問了出來:“怎么這時節生養,我聽著說要五月底呢。”
卷碧也摸不著頭腦,落月閣也少不得小蓮蓬,她只差了個丫頭過來說是要生了,還不及細問呢,此時明沅問出來,卷碧也沒話好答。
她上回算是承了明沅的情,帶了參片腌梅子去紀府看明潼,紀氏當時聽見參片不喜,落后倒贊她想的周全,賞了她一對兒赤金鐲子,這會兒算是還了明沅的情,上手一把扶住:“六姑娘別急,喜姑姑已經先去了。”
明沅原來牙關緊緊咬著,聽見喜姑姑先自過去了,倒松一口氣,可她知道今兒操辦喜事,皇家要辦宴,府里也是要辦宴的,里頭是宮眷吃喜席,外頭是親戚故舊,能來的俱都來了,前邊正堂,后邊院落,加起來要擺三十桌席面,連著菜單器具,都是紀氏上手,她們幾個幫著看的。
如今這通亂,哪里還能顧得著姨娘生孩子,明沅吸口氣,急步往東府去,一路眉頭緊鎖,心里盤算著這生孩子要用到什么,她只記得上一回紀氏從天蒙蒙亮一直生到月上中天,廚房從天亮到天黑再沒歇過,可那是紀氏,這回是蘇姨娘又在這當口,趕緊吩咐:“叫廚房預備些吃的,等會擺出席來更沒人料理了,若有雞湯先端一砂鍋來,再拿些軟和點心,不拘什么見著就先端來了。”
采薇連聲應是,心里卻嘆苦,太太這是把這活兒交給了姑娘,姑娘才多大,就能料理人生孩子?再怎么也不該六姑娘管事,還不是看著三姑娘要見人要交際,這才把事兒推到六姑娘身上,總歸是親姨娘,說出去也不為過。
滿闔鬧哄哄的,明沅繞開人群往角門走去,哪知道門上竟落了鎖,采薇看她急也跟著發急:“定是守門的婆子去瞧熱鬧,把門給鎖了,真是混帳!”
這時候再罵也無用,夾道子里頭叫擠的滿滿當當,一百二十抬嫁妝,看嫁妝的婆子,抬盒的仆婦,還有看稀奇的小丫頭,一把一把的散著喜果喜錢,小廝童兒爭個不住,青磚地一大早就叫灑掃干凈,摸著喜果喜糖就往嘴里塞,掐著吉時一放炮,更是對面說話都聽不清。
明沅皺了眉頭:“往那兒請了穩婆去了?趕沒趕車?”
卷碧瞬瞬眼睛:“是往南鑼鼓巷子請潘家的催生姥姥去了,為著去的急,特地還趕了車的。”
竟是南街,那豈不是同迎親的隊伍趕在一處了,連二門上都圍了這許多人,外頭更不必說了,此時車還叫擠的出不去進不來。
明沅正著急呢,一眼瞧見了喜姑姑的兒子錘子,趕緊指了采薇出去拉住。把事兒托給了他,錘子往門里頭望一望,見明沅正踮了腳尖兒瞧過來,公鴨嗓子一開:“叫六姑娘放心,這事兒交給我了。”
明沅看看身邊的丫頭,沒人跟著去到底不放心,身邊也只九紅一個剛上十歲,吩咐她把頭上的環兒簪兒摘了去,跟在錘子身后跑。
九紅天生一雙大腳,在宅子里頭叫人笑,這會兒撒丫子跑起來,比小腳窄裙得用的多,她也知道是急事,半點不落后,錘子還要趕車,九紅直跺腳:“這時候還趕什么車,拖也得把人拖了來!”
兩個還沒跑到大街口,就見著出去請穩婆的劉媽媽,她正摸了絹子擦汗,車夫不住叫人讓,逆水行舟,哪里出得去,九紅跑過去說了一通,讓劉媽媽就在這兒等著,自個兒跟在錘子后頭去請。
明沅到了那兒,喜姑姑正分派小丫頭子糊窗,正房里連門窗學沒封上,總想著還有倆月,連東西都沒備,還是喜姑姑來了,才往庫里去領。
三月三說是立了春了,可天還是凍人,先比著紀氏那一回,叫人拿了漿子來,把窗戶縫全糊起來,所幸厚簾子還沒掀換,給床上鋪上幾層干凈布,又是催水又是催吃的。
小蓮蓬見著明沅哭的滿臉是淚:“姨娘本來好好的,那邊的熱鬧咱們也不去湊,才剛在花園里頭走了兩步,叫爆竹驚的踏空了一階,這才發動起來。”
明沅此時也怪不著她,反而拍了她寬慰:“你莫急,先等姨娘這兒料理好了再說。”說著拉了喜姑姑的手:“姑姑,我叫人去廚房要吃的,可還有旁的什么好做?”
喜姑姑拍拍她,穩婆不來說什么都是白搭,便是按肚皮催生,她們也不行,只不好說這些話:
“姨娘才剛破水,疼是疼些,也不要緊。”又不好同明沅說些松緊的話,一味的勸了她:“不若姑娘去瞧瞧,姨娘已經念叨好幾回了。”
蘇姨娘人還有神智,聽見女兒來了,張開眼睛伸手就要勾她,她疼的滿臉是汗,身上的衣裳都叫浸濕了,干瘦的手緊緊攥著明沅的手掌,嘴里哧哧喘氣。
明沅見著眼睛一酸,嘴里不住安慰:“姨娘莫怕,已經叫人去請了,立時就來的,姨娘吃些東西,喝碗湯,存了力氣把孩子生下來。”
蘇姨娘面如白紙,頭發一絡絡貼在頸項里,疼的說話也只有氣音:“我倒不怕,就怕肚里的孩子不足月,出來了受罪。”
孩子還沒長好,她的肚皮挺得大大的,兩條腿趴開來,褥子濕了一片,心里怕這個孩子生不下來,連眼淚都落不出,把明沅拉到身邊:“是我,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灃哥兒,這個孩子,要能生下來,就抱給你養,要生不下來,往后你多照應你弟弟。”
明沅自來了這兒從不曾哭過,可見著這情狀再聽蘇姨娘說這些話,眼淚立時下來了,她喉嚨口跟堵了石頭似的,聲音一啞,還要強笑:“姨娘怎么說起這些來,才剛發動,還得力氣好使呢,采薇,雞湯端來沒有。”
早就叫了小丫頭去催,這時候還沒來,明沅等不得,叫采薇親自往廚房去催,這才抬了砂鍋回來,采薇一氣兒的罵,廚房里頭哪個有功夫搭理,還是舍了一對兒銀鐲子出去,這才抬了來,除了雞湯,也只一盒子軟面酥油餅了。
明沅瞧見湯里也算有只整雞,舀了一碗端到床前,小蓮蓬扶了蘇姨娘,她卻只是搖頭,明沅吹了湯送到蘇姨娘口邊:“姨娘便吃不下也得硬咽下去。”把面餅子撕成小塊,在熱湯里泡得軟了,勉強喂進去半碗。
明沅沒生過孩子,采薇家里卻有許多個妹妹,看著蘇姨娘那個肚皮,分明就還沒入巷呢,又不好說出來,想了半日出了個主意:“姑娘,不如把安姨娘張姨娘都請了來,總歸是生養過的,總也有個人拿主意!”
到這時候了,姨娘又能頂半個主子用了,這兩位來了,蘇姨娘要真有個不好,也沒人能怪到明沅頭上去。
明沅卻皺了眉頭:“不必叫她們來,來了也作不得主。”不是作不得主,是不敢作主,張姨娘油滑,安姨娘小心,既有喜姑姑在這兒,還不一推三五,反叫喜姑姑縮了手腳。
采薇干著急又不好說怕蘇姨娘生孩子生死了,到時候誰來擔這干系。明沅喂了蘇姨娘喝下湯,院子里頭架起爐子燒熱水,她見蘇姨娘只一身一身的出虛汗,扯了喜姑姑的袖子:“姑姑,我看姨娘力氣不濟,若不然先求太太給些參來,等緊要的時候含了罷。”
“姑娘且別急,已是叫人去庫里拿了,只今兒府里人手都往西邊抽調了去,怕沒這么快取了來。”喜姑姑撫了明沅的手寬慰她,拉她往廂房去:“姑娘且坐一坐,姨娘那兒有我,生孩子再快也得一整日,姑娘別站酸了腳。”
明沅哪里坐的住,才拿了杯子就一疊聲的追問采薇穩婆來了不曾,坐得會子想起原來聽說女人生孩子要架起來,這才好往下使力氣,又往產房去,指了小蓮蓬把蘇姨娘的半扶住起來。
“姨娘哪兒還坐得住,姑娘趕緊往廂房里坐著罷。”小蓮蓬只差沒說明沅裹亂,半大的姐兒懂得甚么,捎手就想扶明沅到廂房去。
“孩子不下來,怎么生得出,姨娘這樣干躺著,里頭的娃娃怎么知道往哪兒出來。”明沅正著急,外頭九紅扯了催生姥姥進門,兩個依在門邊大喘,幾個丫頭圍上去請潘姥姥去看,她把被子一掀,一望既知還沒落蒂:“趕緊扶著斜坐起來。”
潘姥姥坐在榻上歇腳,一面讓丫頭們解開蘇姨娘的褻褲,一面叫拿溫糖水給她吃,知道用過了雞湯點了頭,同喜姑姑兩個商量起來:“這胎還沒長熟呢,若不早出來便難出來了,依著我看,如今只得一個法子,拿手按出來,若是可行我便上手,這兒可有能作得主的。”
她眼睛一掃便知道這幾個都拿不得準主意,喜姑姑穿著體面卻是仆婦,是主子的這個卻又年小,若沒人拿主意,她也不敢下手。
這時候成王該到大門邊了,彩車鳳轎一出去,里頭便要擺戲酒,哪里還有作主的人來,喜姑姑一怔,怕是去請了,太太也不會來的,她拿眼兒一睇,明沅心里一陣陣的虛,作主,誰來作這個主,偏是蘇姨娘在床上聽著了,啞著聲音道:“按罷,我的命,我自個作主了。”
喜姑姑把眉頭一擰,說句難聽的,蘇姨娘肚里頭的孩子她作不得,便是她自個兒的命,她也作不得主。
“采薇再跑一回,如今該在水閣里頭擺戲了,去告訴太太一聲,催生姥姥來了。”明沅又指了巧月趕緊去催人參,屋里頭閑雜的人清出去,脫了腕上一只赤金的手鐲,往潘姥姥手里一塞:“現下這情狀姥姥也瞧見了,前頭無法分身,姨娘這兒又脫不得,姥姥該怎么辦怎么辦罷。”
再等著紀氏著人來,蘇姨娘哪里在撐得住,潘姥姥接了鐲子往箱子里頭一塞,脫了襖子,在手上涂滿了油,從上往下給蘇姨娘按肚子,嘴里還道:“摸著頭了,胎位倒是正的。”
巧月那頭還沒要著參,明沅指了九紅:“你去澄心書齋,問蟬衣玉版,不拘哪一個先把二哥哥用的參拿些來。”
還是澄哥兒那里救了急,他那兒正經的參片沒有,卻有磨得參粉紅糖做的糕,蘇姨娘吃了兩三塊,那頭巧月的參也取了來,含在口里使力,人暈過去又醒過來,只覺得整個肚皮像是裂開一般,除了下邊疼,上邊也疼。
自前頭擺酒,一直到放起煙火來,里頭這個孩子總算是出來了,蘇姨娘聽見出來了,不宵知是男是女,翻眼就暈了過去。
潘姥姥一樣渾身是汗,解得只剩下薄中衣,倒提了孩子把污血清出來,半晌那孩子卻沒聲響,幾個人面面相覷,這卻不是生了個死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