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肯摸了銀子出來叫紀舜英修房子,可到了年底也請不到工匠了,索性等開年再辦,紀舜英把屋子各處的圖紙都再細畫過一回,他年少時候一味讀書,除了該會的,再沒深下功夫,畫出來的圖紙也不過一個大概,拿這個大概去給明沅看。
年前十方街上全是買賣年貨的,紀舜英拿著圖紙打街上過,見著有賣風雞咸鴨子的,有賣香糖果餌的,還有賣茶酒油醬的,肉市上還有整豬整羊賣,買了片成條切成塊,包在油紙里頭拎回家,
冬天天寒,肉凍得硬邦邦的,上頭結著霜花,那一塊塊白的,分不清是油花還是霜凍,剁肉刀一下去,骨頭咔咔的響。
紀舜英的小院子里頭也辦了些年貨,算是頭一回過年,雖還要回紀家去,卻也把院子打扮出個過年的模樣來,長福嬸還道:“可得開始接玉皇趕亂歲了,既是住進了人,就得祭灶王爺。”
買了許多灶糖回來,捏成各色模樣,供在灶王像前,還教紀舜英,紀家那頭拜完了,小院里頭的也得拜,說不得灶王看著他勤勉,就在玉皇跟前多說兩句好話,他這個從七品,好趕緊升到七品上去。
紀舜英不信這些,可是年俗還是要過的,見著灶糖捏的花花綠綠,想著給明沅帶些,大宅子里頭的灶糖都是自個兒拿麥芽熬的,味兒更甜,卻不如外頭捏的樣子好玩,不給她吃,就給她看著玩也好。
他有了這個打算,溜一圈下來就零零碎碎買了許多東西,先還只買灶糖,后頭見著珠環畫扇扎花花領子,眼睛都看花了,樣樣挑上幾個,都包起來帶到顏家去。
青松綠竹兩只手拿滿了東西,實拎不住了,便往街上雇個跑腿的,先把這些送到顏家去,紀舜英想著往后要帶明沅來逛,連冷清時候的孔廟她都覺得有意思,外頭的年市可不叫她看花了眼。
紀氏看著東西就知道是給明沅的,一股腦兒全送到小香洲去了,明漪年里頭不上學,正窩在羅漢床上,見著這許多東西,先笑著拍起巴掌來,明沅看見那一匣子的糖瓜糖羊糖葫蘆就笑,明漪捏個糖元寶,伸了舌頭就要舔,叫明沅止住了。
“這可不能吃的,要吃就吃家里做的,這糖看著香,沒家里熬的干凈。”九紅拿了灶糖來,明漪捏著個糖瓜子吃了,甜了一嘴兒,湊上去就挨著明沅:“姐姐,我再吃一個。”
明沅這兒不許她多吃糖,蘇姨娘止不住她,明漪又愛吃甜的,年紀不大,爛牙倒有幾個,明沅看見了,便叫丫頭盯住她漱口,拿馬毛細刷子刷牙,還不許她多吃甜的。
明沅不開口,蘇姨娘就由著小女兒,吃些糖果點心,又不是值錢的物事,蘇姨娘如今身份不同,年前紀氏還賞了她一匣子燕窩子,她拿這個燉了粥,明漪還跟她一道吃起了燕窩粥來了,更不必說這些巧果點心了。
可明沅一張口,蘇姨娘就立時聽了她的,看見女兒年紀還小,確是生了幾個壞牙,疼起來捂著腮幫子在床上哼哼,這才不許她多吃,一天一塊糖,吃完了還得拿茶漱口,多了再沒有。
明漪鬧過一回,可她也知道牙痛起來受不住,明沅還告訴她:“你要是不怕爛牙,那就吃,等掉干凈了,正好去裝一副假的,你要金的還是要銀的?”說著捏住她的鼻子:“姐姐出銀子,別個拿銅線扎,你用金線扎。”
唬得明漪不敢不聽話,想吃糖就拿小鏡子拿出來照一照,見著里頭黑黑的洞,就再不敢吃了,乖乖等著這牙掉下來,長出新的。
這會是年里,蘇姨娘那兒卻不見甜點心,好容易到了明沅這里吃一塊,明沅看看她就笑:“既是年里,許你多吃一塊,再多可就沒了。”
只吃一塊糖,她就拿帕子包了,小小的咬上一個角兒,擱在舌頭上一點點化開來了,這才拿出糖塊再咬一角,明漪聽見姐姐許了,嘻嘻一笑,挑了塊大的,這塊既是多得的,也不一角一角的咬了,干脆一整塊兒塞進嘴里,鼓了嘴巴吃得滿面是笑。
原來年里熱熱鬧鬧的,院子里姐妹多,如今卻只余下明沅明漪兩個,靜貞雖嫁了進來,可袁氏拘著她,不許她常往東府里來,嫁進來許久,除了到東府來請一次安,明沅幾回請她,她都沒能來。
今年的年節祭祀,袁氏就全交給了靜貞,她更是忙的騰不出空來,小香洲的宴也辦不起來了,靜貞不來,明芃又才下山,明漪還是個孩子,明沅自家也不得閑,明湘明洛嫁出去,原來三個人管著的事兒,可不就落到她一個身上了。
明漪吃了糖,坐到羅漢床上扎花,她女課才學起來,難免手笨些,看著明沅繡出來的花很是艷羨:“我甚個時候能扎得像姐姐這樣好?”
“我這可不叫好,四姐姐手上的功夫才叫好呢,你看她扎的這個繡帶。”明沅拿出來給明漪看一回,明漪吐了吐舌頭:“我不成,我手慢。”咕咕兩聲,又去扎她的花兒,看著倒有個花樣子了,只下針還不精,更不必說什么桂花針水紋針格錦針了。
等外頭卷碧來請,明沅知道是紀舜英到了,往鏡前一照,節里穿得喜慶,雪里金遍地錦的襖子,
襟上壓著老綠的翡翠的葫蘆壓襟,下面是元緞包了羊皮閃緞的金邊裙子,披上斗蓬就要往外去,采菽拿了個元緞繡金葉花的手筒來:“姑娘仔細凍著。”
明漪的眼睛溜溜的轉,叫明沅虛點一回:“趕緊扎你的花兒,這么個荷包,多早晚才做好,太太年里還用不用得上了。”
明漪果然低了頭,可等明沅出去了,她又抬頭沖著煤塊皺皺鼻子,煤塊拍了翅膀對著她叫:“八姑娘,吃糖。”
煤塊原是吃蛋黃小米的,自打明漪喂它吃了一點糖,它見著明漪就叫,花樣百出的討糖吃,九紅把籠子取下來擺到桌上,叫明漪逗它玩兒,沒一會兒煤塊就討了兩塊過去,明漪自個兒還往袖子里頭藏了一塊,煤塊歪了腦袋,自個兒吐了個氣音“噓”一聲。
寒冬臘月,只水閣里頭能見面,明沅去的時候,炭盆已經燒起來了,紀舜英腳上穿著她做的靴子,因著來的急,額上全是汗,正拿了帕子抹汗,見著她進來,面上笑開了,看她罩在身上的斗蓬不是里面燒的,還問一聲:“冷不冷?”
明沅搖搖頭:“我不冷,表哥冷不冷,做的鞋子合不合腳?”不獨給他做了靴子,還給他做了毛拖鞋,紀舜英這個年紀身量還在長,連帶著腳也比之前大些,靴子原想著放一些,哪知道將將跟腳,若是再長,明歲冬天就不能穿了。
采菽端了點心上來,冬日里明沅不吃旁的茶,專愛吃紅茶,廚房里常備了奶窩子,拿出來還是熱的,桌上鋪開圖紙,這第二回看,就跟明沅心里想的差不離了。
涼棚也搭起來了,上頭畫的紫藤花,紀舜英只去過兩回小香洲,還是天黑了去的,只聽灃哥兒說過,小香洲里有個藤香亭,亭上爬了滿滿的紫藤花,到了花開的時候,明沅愛坐在里頭看書寫字做針線。
明沅果然一看這個就笑起來了:“甚時候動工?這樣改,你可不得住回家去?”她知道黃氏病了,跟紀氏兩個趁著節前也去看過一回,卻連黃氏的面兒都沒見著,一聽說她去了,黃氏怎么也不肯見她的面。
是嬤嬤出來說黃氏睡著,覺輕好容易睡著,就別折騰她起來了,還得換見客的衣裳,黃氏是嫂子,紀氏也沒有一定要見著的道理,留下各色禮品,帶著明沅回來了。
嬤嬤說的自然是托詞,黃氏一聽說明沅來了,本來心里就有鬼,更不敢見她,嘴里含含糊糊說她是邪祟,把掛在脖子里的觀音像緊緊攥在手里,幾個丫頭看著面面相覷,心里都犯嘀咕,太太莫不是瘋了罷。
這話自然不能露給明沅,嬤嬤只把黃氏的院子管的鐵桶一般,除了劉姨娘隱約知道些,可她也不敢往外亂說,只女兒上門的時候露出一兩句,還叫她守嚴了口:“別看著如今親近了,多口多舌,往后都是要惹了禍端的。”
紀氏也不知道,還當黃氏是真個病重不能見人,回來嘆一回,又補送了好些個藥材去,對著紀舜華這時節往外頭求學頗有微詞:“就不能過了年節了,總得看著他娘好些才是。”她話里隱隱指謫紀舜華沒良心,不能當著官哥兒的面說,只好跟明沅說上兩句。
明潼帶著慧哥兒回來拜年的時候,紀氏一說,明潼就笑了:“娘再少去,她這時候看著是可憐了,原來那些可恨處就相抵了不成?”
紀氏也不過白說一回,她既管不了也不想管,只抱了慧哥兒香上一口,看著女兒這一向瘦了,倒皺了眉:“怎么生個孩子還把你生瘦了,可是家里事忙?”
孩子再小,耳朵眼睛也是齊全的,大人說的做的俱都聽著看著,紀氏不好實問是不是鄭夫人又折騰人,明潼卻笑:“管家了自然事兒多些。”
紀氏把她從上到下看一回,見人瘦了,精神卻好,也就不再提,明潼心里卻藏著事兒,不好讓紀氏瞧出來,轉了身去哄慧哥兒。
鄭家原就向著太子,如今見著太子勢大,恨不得一門投了過去,鄭衍原來就獻了祖傳的寶劍,見著勢頭不好,自個兒退了出來,此時又覺得獻上寶貝卻沒撈著好,越發往上湊,竟想起開口要馬場來了,明潼對著鄭家是說馬場簽了長租,原來放在手里就沒個出息,契約還是鄭夫人看過的,銀子收進來,她可一文沒碰,全給了鄭夫人作私房,家里正鬧著,要把這馬場要回來,獻給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