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燁看著她滿是期許的眼睛,竟不知如何回復。
這時李思年走進山洞,面上顯見的不悅。
李思年三十來歲,正是血氣方剛時,當時軍賬議事,剛說到攻打上州的事,一名屬下不知和上官燁稟報了什么,但見上官燁面露菜色,丟開一屋子人直接奔向了合歡谷。
惹得眾位下屬埋怨紛紛。
如今一看,竟是因為楚璃而起,叫李思年如何不氣憤?
“大人,”李思年憋著一股火,出言催道:“大伙正在等著您決策,請大人即刻移步,這里交給手下們處理就好。”
“我稍后到,你先下去吧。”上官燁淡淡地吩咐道,心思早已不在了軍務上。
李思年氣得暗咬牙根,“請?zhí)荡笫聻橹兀瑒e讓屬下們寒心。”
“我與公主十日之約干系著大陳未來,同樣是天大的事,”上官燁對李思年的態(tài)度頗為不滿,話重了幾分:“下去!”
“大人!”李思年本想再勸,卻見上官燁眼含怒火,哪里還敢造次,忍怒道:“屬下遵命!”
等李思年退下,上官燁才答了楚璃一聲,“當晚你說,你十日內拿楊懷新的命,然后再將自已交給我處置,你說,若你做到這些我便不反。”
“自然。”她應聲。
“那時我答你,你先取楊懷新的命再說,”上官燁苦笑,“我只答應你,等你殺了楊懷新后我們再議下一步,我從未答應過你,只要你完成你的條件,我便不反。”
楚璃聽言怔住,“所以,我把所有條件擱在你面前,你的回應呢?”
上官燁凝定地瞧著她半晌,昏弱的光線照不穿他眼中內容,深邃地像千年古井那般。
他慢慢開言:“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我不會保證不殺無憂,不保證不自立封王,不保證會不會……將你楚家頭上的‘陳’字剃掉。”
接連三個“不保證”讓楚璃如遭雷擊,塵湮的鞭子、士兵的羞辱只不過傷她皮肉,上官燁的話,卻能將她從根里揉碎!
所有的希望,不復存在了。
撐到極限的身體霎時崩塌,像一攤爛掉的泥那般栽倒下去,意識里一片黑暗……
上官燁信手接住她倒下的身子,眼中布滿心疼,忍著即將滴落的淚抱她起身,走向山洞之外。
“抱歉楚璃,每個人都該為自已的錯誤付出代價,我母親之死無法挽回,這筆賬僅僅是一個楊懷新便能還清的么?她生前為我做好的打算,她過世后我必須走下去,完成這些,才能算為她報仇。
如今我已無退路,若不反,無憂定會對我們窮追猛打,而我并非獨身一人,我有父親要照拂,有屬下要保護,我不可能對他束手就擒,如此下去大陳永無寧日。倒不如索性反了,無憂對你尚且不仁不義,你指望他能以仁義待天下?
這兩者,是我不得不行的理由,也算是,對你的報復?”
他眼中的溫柔太薄,隨時會被冷厲所取代,卻不知那一絲溫柔還在留戀什么……
再次醒來是在上官燁的賬子里,充滿了藥草難聞的氣味。
楚璃和上官燁一樣,恨極了藥味,因此對這東西格外敏感,一丁點的味兒,聞起來便十分濃郁,何況這帳中藥味本就濃烈。
她掩起口鼻。
這一掩,才見受傷的左手上包著厚厚紗布,一抬便鉆心地疼。
再一見這帳子很是簡陋,只能算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楚璃不知上官燁是如何周轉情勢的,能隱在這里,而不被無憂與楊懷新的人馬圍剿,不得不說上官燁有他的厲害之處。
她撐著床板,慢吞吞地騰挪下地。
打開帳簾,見有一人跪在帳前,那人一身雪白衣衫,掛著一臉無辜受傷的表情,那我見猶憐的模樣不是塵湮還有誰。
塵湮抬眼看見楚璃,立刻便又垂了下去,暗暗握拳。
上官淳怕被上官燁秋后算賬,讓一個士兵去侮辱楚璃,結果讓上官燁及時趕到,給她救了下來。
真是時運不濟!
以楚璃的高傲,若是叫士兵得逞,哪怕她不去尋死,這一生也叫毀了,上官燁今后不可能再碰她!
可惜了,他們只差一點便能達成所愿……
“原來是我們的美湮,”楚璃扶著帳門,忍不住有幾分幸災樂禍,“你是不是跪錯了地方,因為上官燁不在,我不可能讓你起身啊,跪給誰看?”
塵湮咬牙忍恨,面上可憐巴巴,抽泣地道:“奴婢知錯請殿下原諒,奴婢一時犯渾,您千萬別跟奴婢一般見識……是那個士兵,他有心玷污殿下,所以才跟奴婢說您逃走的,不關奴婢的事……”
“不關你的事,關我的事對么,”楚璃冷聲嘲笑,“是不是上官燁把你交給我處置了,不然你哪會這么乖?”
塵湮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身子猛地一激靈,苦苦咬著下唇,訥訥回了一聲:“是。”
“看來上官燁是不想留你了,”楚璃刀子般的眼神在她身上劃過,“選個舒服體面的方式,自我了斷吧,我不想看見美女死得慘不忍睹。”
“殿下!”塵湮惶恐地爬上前去,不斷地磕頭求饒:“奴婢知道錯了,求您饒了奴婢,奴婢……奴婢是從國公府出來,國公視我如義女,如果殿下殺了奴婢,國公不會原諒您和太傅大人的,奴婢罪不至死,求您給一條生路吧!”
楚璃冷笑,無動于衷地抱懷道,“如果我想殺你,你的命早不存在了,留你到今日你也該知足才是,安心去吧,你心念的太傅大人,會有人去愛他的。”
她眸光低暗,微啞著嗓音自言:“雖然那個人不是我。”
塵湮不想死,爬過去抱住楚璃的腿,“殿下,奴婢什么都說了,皆是因為,奴婢用殿下教的法子去討好太傅,反被他責罵,奴婢這才牽怒于您,奴婢過不去太傅這關,正如太傅逃不出您的劫,原諒奴婢卑微的愛吧。”
“可是這樣的愛,算愛么?”楚璃睥睨腳下的女人,眼光犀利眼底卻帶著痛楚,“因為你愛那個人,便可以肆無忌憚么?”
這也是楚璃想問自已的話。
“奴婢不敢。”
那時楚璃昏了過去,上官燁幾乎要一掌送塵湮歸西,但在最后關頭他收住手,讓塵湮自已去向楚璃贖罪。
彼時,他雙目如血般駭人,對楚璃的擔心頃刻間全都寫在了臉上。
他們明明走到如此田地,為何上官燁還是愛著,為何楚璃在他心目的份量,依然無可替代?
這是比讓塵湮死,還要令她痛苦的事。
有的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能得到男人最深沉的愛,哪怕她傷害、欺騙,那個優(yōu)秀的男人還是愿意為了她,做一個傻子。
可有的女人,哪怕樣貌學識一樣不差,哪怕再謹小慎微,盡力服侍,忠心耿耿,但那男人卻連多一眼的溫柔也不肯賜予。
塵湮曾想過,是因為身份的原因么?
畢竟一個是高高在上的攝政公主,一個是身份平平的奴婢,若真是這樣,她無話可說。
但如今呢?昔日的公主,不過是一條無家可歸的狗,失魂落魄,人人喊打!
為何,她仍然比不得……
須臾,兩名鐵甲錚錚的士兵向軍帳走來,向楚璃抱拳道:“太傅有請。”
因楚璃,上官燁少不得要同父兄起爭執(zhí)。
楚璃一念閃過,忍著身上的疼痛,艱難地邁開步子,回身指向塵湮:“把她帶上。”
“是。”
士兵恭敬應下。
從士兵的態(tài)度上,便可以看出上官燁對她的意思了。
楚璃卻無半分慶幸,除了嘲諷再無其它。
林間有霧,楚璃在士兵的引領下到達帥帳時,帳前正在議事。
看來上官燁已做好了外圍布控,順利隱身在此,并且不日便會對上州展開沖擊,這里,是他的大本營。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開弓沒有回頭箭,上官燁勢在必行了。
此刻議的是有關她的事。
士兵在帳前跪倒一片,楚璃粗粗掃視一眼,見跪下領罪的人數(shù),和合歡谷底看押她的士兵數(shù)相差不多,約四十五數(shù),而在這堆士兵們當,一個被單獨拎出的瘦弱小兵赤著上身,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那小兵上衣已被扒去,凍得通紅,哆哆嗦嗦道:“小人一時糊涂,不敢求太傅饒命,請大人殺了小人吧!”
正是那個企圖侮辱楚璃的小兵。
他年紀不過二十,面容看起來有些稚澀,自知死到臨頭,臉上透著慘青。
楚璃走向帳前,一路未讓人攙扶,并拒絕乘坐肩輿。
一并在帳前的還有上官北、上官淳、李思年以及其他下屬,儼然是一個“三堂會審”的架勢。
上官淳見楚璃來到,本就氣到發(fā)紅的臉泛起了紫光。
旁人順著上官淳的視線看去,見到楚璃時,無不是一副欲打欲殺的兇惡模樣。
上官燁本就不信那事全是小兵的主意,現(xiàn)在又見這小兵眼神閃爍,更確定了之前猜測,恐嚇道:“是誰指使你的?”
小兵受到上官淳的威脅,如果他招出主使者,他的家人肯定會遭到上官淳報復。
反正他活不成了,一死便好。
“沒有人指使,”小兵絕望地磕了一個頭,“小人一人做事一人當,愿意伏誅。”
“凡進入合歡谷底的所有士兵,一概不得輕饒,你真以為一個人當?shù)昧诉@罪?”玉制劍柄在上官燁手上緊緊攥起,他危險地眸子一瞇,字字皆帶著騰騰殺氣,“本大人親自審你并非是給你機會,而是在給他們機會。”
他指向所跪士兵,“我不信你們當中沒有一個知情人,如果你們執(zhí)意選擇閉嘴,那便與首犯一同赴死,算是你們求仁得仁了。”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求饒聲連接響起,數(shù)十個人頭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上官淳見這情況自知瞞不住,索性脖子一橫站了出去,“上官燁你不要再問了!事情是我指使的,你又要怎樣!”
這話一落空氣陡然死靜,如同一條鮮活的生命,被巨手扼住脈搏。
眾人的目光齊唰唰看向上官淳,再惶惶地看向上官燁。
上官燁少年從軍,有驃騎將軍銜在身,治軍嚴明,教唆奸淫在上官燁的法典里,是必殺不饒的重罪。
如今上官淳把事犯在了上官燁手上,對于上官燁的判決,眾人無不好奇而擔心。
劍柄上的玉,因為上官燁的暗力而“咔”地一聲碎去。
一旁的楚璃作壁上觀,饒有興趣地瞧著上官燁,想來他賞罰分明的美譽,今天起便要葬送了吧。
上官燁派人讓她過來,是為了給她看這出兄弟兩人自相殘殺的戲碼?
真是有心了。
短暫的死靜后,那把劍柄碎掉了玉片的長劍“戧”地出鞘,二話不說砍向上官淳!
“大人息怒!”
“殺不得啊!”
帳前瞬間炸開了窩,李思年第一個上前托住上官燁手肘,其余人等相繼圍上去勸止,出動了四五個人,這才勉強牽制住暴怒的上官燁,阻止他一氣之下誅殺上官淳。
“上官淳你這混賬,誰給你的膽子去做這種事,今日,我定要將你軍法從事!”上官燁怒火三丈,周身戾氣沖天,身邊的人們無不膽戰(zhàn)心驚!
“大人息怒,大公子受楚璃迫害,連國公都未能幸免,產生報復念頭也是人之常情,”李思年一面出力攔著上官燁,一邊苦口婆心地勸道:“現(xiàn)在人沒事便好,楚璃說到底只是您的對頭,而大公子是您的大哥呀!”
“李將軍說的對,大公子情有可原,請大人莫再計較!”
求情聲不絕于耳。
上官燁對李思年的話充耳不聞,怒火反而越來越盛,“今日我若是包庇尋私,他日如何服眾,此例若開,所有官兵之后便能用這借口做骯臟之事!上官淳罪不可恕,非殺不可!”
“使不得啊!”
眾位將士急得不知所措,身為待斬人的上官淳卻一臉輕松,因為他不信上官燁敢殺他。
有老子護著,上官燁還能翻天不成!
不過……上官淳心跳一窒,這才注意到上官北。
這么緊急的時刻,上官北不著一言,若無其事地站在一邊,黑沉面容,有一種無所是事的感覺。
“爹,”上官淳低聲喊道,見上官北轉頭看他,他才用口型提醒:“您不管管?”
上官北斜了草包一眼,不想理會。
那邊,上官燁喊打喊殺,數(shù)人才得以攔住,這邊,楚璃倚在一棵槐樹旁,安心地做一個看客,等著上官燁叫她過去。
不過瞧上官燁正忙著殺兄長,怕是忘了她已然到來的事吧。
她正好想看看,上官燁能不能將兄長給殺了。
“你們給我聽著,”上官燁冷冰冰地道:“縱使楚璃失去地位,淪為我們的對頭,她在名義上仍是我上官燁的妻子,只有我才有資格對她處置!”
碎裂的殘玉割破他的掌心,但他仿佛不曾感覺到疼痛。
上官燁的妻子……
楚璃聽后落寞地搖搖頭,她哪里是上官燁名義上的妻子?
只不過是實質上的妻子罷了。
明明上官燁的話諷刺至極,可聽在耳中,卻如遍天凄苦中漫出了絲絲的甜暖之意。
她默默地勾起唇角,卻不是在笑。
上官燁話一出口,若來不少人敢怒不敢言。
話落他劍指上官淳,“你違反軍法在先,欺侮弟妹在后,國法家法哪個饒你!上官淳,是男人就給我站出來受死!”
楚璃越聽,越覺得今天的上官燁有些反常。
甚至是失控。
以往她何曾見過少年太傅這般歇斯底里的模樣,哪怕當他得知她背叛坑害,表情都是淡的,偶爾才會有爆發(fā)的點。
至少在楚璃看來,一個人哪怕恨意、怒意再深,他都有一個層次感,鋪墊,過程,爆發(fā),漸緩。
而此時的上官燁,爆發(fā)后便一直處在一個高點上,那繃緊的情緒,居然久久難以緩下,這哪里還像運籌帷幄的上官燁,分明是街頭叫囂著“來戰(zhàn)”的莽夫。
所以說,上官燁氣歸氣,更多的成分是在演戲。
楚璃無聊的想,上官燁未給人腳本子,假如無人與他對戲,他這戲還能唱得下去?
正愁著上官燁下不來臺,一直不吭聲的上官北終于動了。
“燁兒,剛才你說到國法與家法,好,”上官北面無表情,冷若冰霜,“我跟你講國法,如今我們必反,楚璃便是我們最大的敵人,以國法算,她是個必死的人,你既然口口聲聲說要處死淳兒,那先將楚璃處死再說。”
上官淳一聽急了,老子逼上官燁處死楚璃,自已哪里還能逃掉!
要處死她,也不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上官燁肅容冷然,“乾坤未定,我暫時不會殺她,別人說我徇私也好,包庇也罷,楚璃不能殺。”
“乾坤未定,不能殺敵人,可以殺兄長?”上官北臉色忽冷,朝上官燁凜然一指:“淳兒為何要報復楚璃,事件的原因你避而不談,枉顧軍法有你的一份!”
“天大的原因,也不是上官淳做這種私陰之事的借口!”
上官北半步不讓,口吻咄咄逼人:“還有,你說她是你的妻子,那么請問太傅,楚璃謀害親夫,陷害大伯哥,對公公投毒,害得姨娘慘死,間接連累婆婆含恨而終!上官燁,你不是愛說‘法’么,告訴我,這些罪名加在一起,她要被如何處置才算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