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華沉默地看著地下,半晌都沒有說話,張太后靜靜地看著她,耐心等待她強烈思想斗爭后作出的決定。
整個鳳鳴宮的內殿寂靜的只剩下她母女二人的呼吸聲,李婉華的心,從一開始的砰砰亂跳,到后來的漸漸平復,終于她艱難地開了口:“母后,朕不想這么早擇皇夫。”
張太后了然地笑了笑,望著李婉華道:“皇兒,那你覺得你到幾歲才愿意大婚呢?你已經二十八歲了,咱們且不說民間,就算是咱們皇族,這二十八歲,也著實是不小了啊。”
李婉華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她抿緊了雙唇,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張太后的話。只聽張太后遲疑的,艱難地開口道:“皇兒,你告訴母后實話,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意中人?”
李婉華悚然一驚,頓時瞪大了眼睛望著張太后,儼然便是心中的秘密被戳穿后的不可思議。看著她的表情,張太后的心漸漸沉到了谷底,這是她最不愿意面對的結果,然而往往最不愿意面對的,恰恰便是真實發生的。
李婉華緩緩低下了頭,當她望向張太后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心中的秘密已經被張太后知曉,這一發現讓她有些羞愧,亦讓她有些自責,雖然她并不認為自己愛上楚清溪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事,但是終究她的這一選擇,還是讓母后失望了。
她能夠聽出張太后聲音中的顫抖和強自偽裝的鎮定,她亦知道自己這一承認,會給張太后造成多大的壓力和痛苦,然而即便如此,李婉華最終還是咬緊了牙關,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張太后道:“是的,母后,朕愛上了一個人。”
張太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自李婉華成年后,她就隱約發覺自己的這個女兒不同于尋常女子,雖然照樣出落的花容月貌,打扮的花枝招展,可是在她的身邊,卻從未出現過一個特別親近的男子。張太后一直自我安慰,或許是皇帝開竅比較晚,又或者是政事繁忙,令皇帝忽略了終身大事,然而知兒莫若母,李婉華生活中的蛛絲馬跡終究逃不過張太后時刻關注的眼睛。
即便如此,張太后依然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自古后宮寂寞,從來不乏假鳳虛鸞之事,若是皇帝能夠不耽誤婚事,正經給她生個皇孫,對于這些事情,張太后亦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然裝作不知曉的樣子。畢竟這整個大夏朝都是皇帝的,她喜歡幾個女子,亦不是什么大事。
可如今,這皇帝如今卻是入了魔!她竟將自己的喜好愛憎放在了高于國祚的位置!這就危及了社稷的根本,影響了李氏血脈的延續,此事張太后不能不管,又豈能不管?
她的嗓子已經發干,撕扯著啞聲道:“那個人,可是你救下的宋國女子?”
李婉華的指甲已經陷進了掌心的肉里,然而她的聲音卻依然那么堅定:“是!”
張太后苦澀道:“那你想過將來嗎?皇兒。你想過咱們李家的江山嗎?想過你父皇嗎?你讓母后百年歸老之后,以何面目去見你的父皇?”
其聲哀哀,猶如杜鵑泣血,李婉華的淚忍不住猶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滑落,張太后的話,猶如一把利劍刺中了她心中最為恐懼的地方,這大夏朝的江山,這李家的天下,難道當真就斷送在自己手上嗎?
“皇兒,你若無后,這天下必定烽煙四起,那些虎視眈眈的豺狼們,當年在你父皇在時,就有心攫取你李氏江山。你父皇嘔心瀝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方才將這一片河山交到了你的手上,才有這四海升平,百姓安居的太平盛世!難道你就忍心把你父皇的一片心血盡皆付諸東流么?”,張太后的聲音充滿了悲涼:“就算你不管你的父皇母后,你難道就忍心看著天下大亂,百姓身受流離之苦么?”
李婉華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有些無力地抗爭道:“忠義王世子,世宗一脈嫡孫,自幼忠孝德義,三歲能文,七歲能武,論起來,朕還是他的姑姑……”
張太后冷笑著打斷道:“看來你還有太子人選了。可是皇兒你不要忘記,昔年你祖父與他的曾祖父皆為世宗嫡子,為了皇位之爭,可算是徹底斷送了兄弟情義。如今你若是將這皇位傳給了那小兒,你覺得自他登基之后,會讓你的先祖牌位留在這大夏王朝的太廟里嗎?”
張太后冷笑道:“哀家活到這年紀,從未聽說竟有侄子不供奉自己的爹娘,轉而供奉姑姑的。更何況這侄兒還是隔了輩的!”
張太后的話字字如刀,直扎得李婉華心中猶如滴血。她不得不承認張太后的話每一個字都戳入了她的心里,這些道理她并非不懂,更有甚者,這也恰恰便是她內心一直都不敢面對的部分。
她一直回避去想這些問題,因為一想到這些問題,她就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她看不到任何可以逃脫的機會,也許,當她戴上那頂皇冠的時候,就注定了她這一生,都將奉獻給這個古老的皇朝。
李婉華似乎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她捂著臉緩緩蹲在地上,滂沱地淚水透過指縫劃過臉頰,直哭的聲哽氣噎,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一般。
張太后無言地看著她,看著自己唯一一個尚且留存在這世上的孩子,心中不禁也是又苦又澀。沒有一個母親會甘愿自己的孩子過著自己不希望的生活,沒有一個母親會看著自己的孩子這般無助的哭泣而無動于衷。然而在江山社稷面前,張太后首先是一國太后,其次才是母親,這是他們身為皇族的職責,亦是他們身為皇族的宿命。
待得李婉華的哭聲漸漸平復,張太后方才冷靜地開口:“皇兒,身為帝王,雖得萬民供奉,卻亦要對百姓負責。你既然生在帝王家,又登上這大寶之位,有些事情你就只能面對,只能承擔。這是你的責任,亦是你的天命。聽母后的話,不能回避的事,就勇敢的面對吧,母后只有你一個孩兒,亦不會勉強你一輩子過你不想要的生活,只要你為大夏誕下皇嗣,無論男女,母后從此便不再干涉你的私事。”
張太后的話,說出了她最后的底線。她的言下之意非常明白,只要李婉華生個孩子作為西夏國的皇嗣,今后李婉華愛男人也好,選女人也罷,她張太后絕不再橫加干涉。但想要得到這一切的前提,就在于李婉華眼前,必須承擔起她應該承擔的責任。
看著李婉華心若死灰的表情,張太后心中畢竟有些不忍,當下她放軟了口氣,勸慰道:“皇兒,你對那宋國女子的心意,母后何嘗不知。但是任何事情,時機若是不對,再努力也是枉然。你也可以去跟那宋國女子交交心,若是那女子真心對你,想必亦能理解你的難處。”
這張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見李婉華對那宋國女子一往情深,便想當然以為必然是那宋國女子率先示好,在她的心里,她自己的子女當然是天底下最為優秀的俊才,又怎會想到這人世間的感情往往不能以身份地位對應衡量,她心目中最為優秀的女兒,恰恰卻是拜倒在她人石榴裙下的那一個,而她心目中那一介布衣的草莽女子,卻偏偏是她女兒求而不得,夢寐以求的佳人。
李婉華聽她母親這般說法,忍不住亦是哭笑不得,天下母親皆以自己的孩子為榮,想不到她的母后亦不能免俗。她苦澀地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啞了:“母后,朕有些乏了,這件事,容朕再好好想想,可以嗎?”
張太后看著她疲憊而蒼白的臉色,知道今日之事已然讓她心力憔悴,她亦相信方才那番掏心入肺的談話,已然讓女帝聽了進去。當下她也不再逼著李婉華明確表態,只是放緩了神色,柔聲道:“你好生歇息吧,母后也不煩你了。皇帝,你只需要記得,母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你好,只因為你是母后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脈了。”
李婉華疲憊地笑了笑,她知道張太后所言盡皆出自肺腑,然這一份加諸了皇朝興替責任的母愛,卻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知道自己無法去責怪張太后,甚至于她若是站在張太后的位置上,也許也對做出同樣的決定。
看著張太后離去,李婉華方才蹣跚著走向龍床,此時鹿兒和鶴兒已經進入殿里伺候,一眼看到躺在龍床上臉色煞白淚流滿面的李婉華,禁不住唬的魂飛天外,連忙撲上前問道“皇上,您這是怎么了?”
李婉華翻身用枕頭蒙住了自己的面孔,然后凌亂的氣息和顫抖的身軀卻出賣了她此時的悲傷,這一下可把鹿兒和鶴兒唬的面無人色,她們面面相覷,雖然能猜到此事定與張太后有關,然而卻不敢多問,亦不敢胡亂猜測。
她們默默地陪伴在李婉華身邊,女帝哭泣的聲音鉆入她們的耳中,簡直是教人打心眼里聽著惻然。可是事關太后和皇帝的事情,她們做奴婢的,又有幾個膽子敢參與其中呢?她們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陪伴在女帝身邊,盡可能地照顧她,安慰她。
李婉華胡天胡地地哭了一通,倒是覺得心里好受了許多。她翻身坐了起來,一眼瞥見鹿兒鶴兒陪侍身邊,心中不免甚覺安慰,她抬袖擦了擦眼淚,站起身道:“隨朕去那邊走走。”
鹿兒和鶴兒知道她又要去鳳鳴宮偏殿那里,不禁有些遲疑勸道:“太后剛走,皇上……”
李婉華瞥了她們一眼,道:“朕心里有數。朕……只想去跟她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