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樣??”
葉府門下兩位醫(yī)術(shù)最精深的大夫齊聚牀邊,輪流給齊天睿診脈。葉從夕守在一旁,眉頭緊鎖,難耐心急。
那一日大雨之中,天睿的恨與痛他感同身受。於莞初,從初識的驚喜就摻雜了要失去她的飲恨,葉從夕的憐惜從來都是傾盡所有又小心翼翼,心動之餘總會被那深埋的刺扎醒,痛也痛得不敢放開。回頭想來,天睿毫不知情就深陷其中,情之深,方痛之切,又怎是一句當(dāng)局者迷所能掩去?此刻葉從夕的心揪成一團(tuán),生怕這一樁原本善意的計(jì)較皆因自己的不夠體諒而將兄弟致殘,於心,實(shí)在難安……
“不妨,急火攻心,一時之癥。”兩位大夫會議之後,言語都平和,“這幾日要施針、服藥,切記靜養(yǎng),淤血散去便可重見光明。”
譚沐秋聞言擦了擦額頭的汗,“要多少時日?”
“三五日便可。”
“多謝大夫,請。”
一位大夫隨譚沐秋嚮往外間去開方下藥,另一位重又坐回牀邊,挽起袖子,“眼傷不足懼,倒是腿傷恐蝕及骨頭,萬不可再拖。”
葉從夕忙幫著扶齊天睿翻身,捲起褲腿,手觸碰到那泥濘凝結(jié)的衣袍,心沉不已,一路來不知他是怎樣心急,溼泥浸透,又幹去,紅腫泛紫的腿傷混著泥土已然潰爛,結(jié)疤又化膿,一次又一次,顛簸馬上,千里尋醫(yī),鑽心的疼痛是怎樣忍耐……
燒了烈酒併火燭,大夫打開醫(yī)包,一排大小不一、尖尖的刮刀,葉從夕不覺咬了牙,握了他的肩,口鼻之中只有濃烈的酒香與藥味……
……
兩位大夫被送至院門外,下人引著出去,譚沐秋與葉從夕又折轉(zhuǎn)回來,看看堂屋又看看廂房,日頭底下的青磚灰瓦如此冷清,譚沐秋嘆了口氣,“一個病,一個傷,這可如何是好。”
葉從夕輕輕握了拳,沒有言語。
“我這就吩咐廚房煎藥,而後去看看曉初。這半日你我都不在,怕她起疑。”
“不必煎藥了。”葉從夕回道,“我這就接天睿回他的私宅。”略頓了頓又道,“一切都等他重見光明再做計(jì)議。”
譚沐秋聞言點(diǎn)點(diǎn)頭,“也好。他兩個目下這情形,一旦相見實(shí)在是……”
“嗯。”
原以爲(wèi)說服齊天睿離開與樂園要費(fèi)一番口舌,誰知他一個字都沒有,便起身任人攙扶離去。出到院中,迷離的雙目一眨不眨,隨著風(fēng)向辨著堂屋,扭過頭,“看”著不遠(yuǎn)處梅枝遮掩下的玻璃窗。一時靜,靜得連風(fēng)都似停了下來。
不知怎的,葉從夕忽地想讓莞初此刻現(xiàn)在窗口,一番天賜偶遇,省去這凡人計(jì)較的苦……
……
管家傅廣出獄後,私宅很快就整肅復(fù)了原先的模樣,爲(wèi)著避晦氣,損毀的傢什一律扔掉,重置了新的;院中各處的花草樹木亦越發(fā)精心,更多植入灌木,冬日清冷,依然鬱鬱蔥蔥。
一切都如初,唯有初不見……
寬大的牀頭,墊了厚厚的靠枕,這麼些日子以來頭一次如此安穩(wěn),良久,人似泥雕,一動不動。一雙眼睛,紅絲依舊,日頭透過玻璃窗明晃晃地照進(jìn)來,不知躲閃,直直地落在眸底,曾經(jīng)的精明狡黠蕩然無存,彷彿沒了心思,空洞的平靜……
“天睿,”葉從夕從高幾上端起粥碗,盛了一勺遞到他口邊,“來,吃些。”
“藥。”
“沒有吃飯如何服得住藥?”
“我吃不下,給我藥。”
原本還想勸,可看著眼前人總覺此刻一切都無力,葉從夕放下粥碗,端起小湯藥盅小心地放進(jìn)他手中。齊天睿慢慢地端起湊到口邊,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
“從夕兄,等我眼睛好了,就去接她回來。”
語氣淡,聲音啞得一句話只能聽得幾個字,葉從夕聞言蹙了眉,“天睿,爲(wèi)兄原本不該再給你二人出什麼主意,當(dāng)局者迷,當(dāng)局者也最知深切,旁觀之人如何體諒萬一?爲(wèi)兄知道你心疼,必是想守在她身邊。只是,她能爲(wèi)你早去,你就不能爲(wèi)她忍痛忘記麼?讓她放下心,安安生生地去……”
“不能。”嘶啞的語聲平淡之中如此乾脆,“她‘爲(wèi)我’,卻並不知我;只要我痛,她所有的計(jì)較便全部落空。我是恨她也好,想她也罷,都不會免去她的掛念,只要我還活著,她就不會放下心來。在丫頭心裡,我比她重,既如此,我就該想怎樣就怎樣,成全我自己,就是成全她。”
一番話自私自利、無恥之極,可葉從夕一時怔,竟是無言以對。莞初爲(wèi)了他,不惜殘命要夫妻做定,初聞是恨,可誰又能說更多不是妒?停藥太久,她失手將自己斷送,竟是一點(diǎn)都不怨他,不懼生死,一心之念竟是怕他痛。狠狠把他推開,她又怎樣?果然心安麼?無論多少湯藥下去,非但絲毫不見起色,更是一天天枯萎下去,苦苦相思,世間哪有解藥?再不能見他與心疼他痛,這遺恨,究竟哪個更甚……
“從夕兄,你幫我與大哥說,我不想再與他爭執(zhí)。此次,他休想再攔我。”
“……行,”葉從夕終是點(diǎn)了頭,“就依你。只是,她萬不能再大喜大悲,你若想守著她,千萬要當(dāng)心。”
“你放心。”
兩人正說著話,忽聞院子裡匆匆奔來的腳步聲,不及近前,就聽石忠兒的喊聲:“爺!爺!!”
即便是江南穀米一案連夜奔走奪糧,石忠兒也從未如此驚慌失措,嗓子要破了一般,這一聞驚得齊天睿騰地坐起身就要去迎,葉從夕忙按下他,“莫急!”
彼時門早被怦地推開,石忠兒一臉熱汗,臉色卻煞白,顧不得禮數(shù)直直衝進(jìn)內(nèi)室,“爺!大事不好!九州行一早就被官兵抄了,萬掌櫃下了大獄!裕安祥也被鎖了銀庫、貼了封條,此刻官府的人已到了翰林府,手裡是京裡大理寺的公文,正等著拿你呢!”
“什麼??”
齊天睿掀了被子就往外去,一個不慎險些栽倒,葉從夕一把托住,與石忠兒扶了一道出去。
……
一整天陰雲(yún),傍晚時分竟是飄起了細(xì)碎的雪花,沒有風(fēng),漂浮在空中,霧濛濛一片;輕輕落在枝頭、地上,不及凝便化得溼漉漉的。
“曉初,時候兒還早,先進(jìn)去暖和一會兒。”
人在廊下已是站了快一個時辰,本就蒼白的小臉凍得有些發(fā)青,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緊閉的大門口,清凌的眸似結(jié)了冰,顏色越發(fā)淺得。譚沐秋看得心焦不已,不覺就伸手去拉她。
“你不要碰我!”
她一甩手,小聲兒恨,那眸中即刻泛了水汽,嘴巴狠狠一抿,再不肯看他一眼。
譚沐秋心疼緊卻又實(shí)在拿她沒法子,誰讓這又是牽扯了她的心肝,那不省事的齊天睿!這廝生意不知是怎麼做的,好好兒的營生託得他富甲一方,卻不肯坐著享受,一會兒要去挖貪官,把整個身家都搭了進(jìn)去;一會兒又因爲(wèi)一幅古畫牽扯了京中的謀逆大案,眼看就是人頭落地的罪過!
當(dāng)今聖上爲(wèi)了避免儲位之爭,早早立下了太子,豈料膝下寡薄,雖是前前後後生了十幾個公主,可皇子卻只有這麼三個,除了太子,另一位皇子性情綿和,與世無爭,成人後封了王自己逍遙去了,宮中便只剩羽貴妃身邊的一個小皇子。原本國泰民安,宮中也太平,豈料今年出了正月太子一直病病慼慼,太醫(yī)們幾番會診也尋不出根源,湯藥一天天灌下去,人竟越來越弱。皇上大怒,勒令徹查,最後查出竟是有人毒害太子,而幕後主謀就是羽貴妃的哥哥、內(nèi)閣大臣周方作,就此被判下謀逆,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此案雖重,卻顧及皇家顏面並未昭告天下。譚沐秋自幼長在天子腳下,深知這官中險惡,聞聽之初便覺蹊蹺,小皇子纔不過七八歲,當(dāng)今聖上也正值壯年,就算是要爭儲位也不急在這一時,周方作老謀深算,怎會出此昏招?定是朝中勢力一方壓倒一方,一舉除了這個老禍害,也算大快人心。
周方作爲(wèi)官二十年,家財(cái)萬貫,聚無數(shù)奇珍異寶,抄家時大理寺特命列下明細(xì),連之前偷偷送去杭州老家保命的財(cái)寶、古玩也都追了回來,卻獨(dú)獨(dú)缺了一樣。那是皇上封羽貴妃時賜給周方作的一幅畫,是唐朝時謂三絕的《金橋圖》,此畫之珍不單是因著吳道子、韋無忝、陳閎三位巨匠一同繪做,更因著那上頭有玄宗真容並其所乘的照夜白馬,珍品中的奇品。
此案牽繫重大,幾凡替周家暗藏財(cái)產(chǎn)之人都被判刑入獄,首犯皆斬。這幅古畫從杭州轉(zhuǎn)到金陵現(xiàn)身九州行,庫錄上特地登記是齊天睿所得,不售賣。古玩行都知道《金橋圖》是皇家之物,遂行中雖也都想一睹爲(wèi)快,卻絕不會有人想著倒手,畢竟,拿出來也賣不了。遂只要查明在誰手上,必是爲(wèi)犯家窩藏。九州行當(dāng)即被查封,掌櫃齊天睿入了府衙大牢。大理寺有派來杭州的主審,不必解往京城,只要人贓俱獲,即刻在府衙定罪。
齊家上下自是慌亂,齊天佑所能及就是細(xì)查古畫來源,力爭營救兄弟。齊天睿知道是遭人陷害,只是多年古玩生意,難免得罪人,累人傾家蕩產(chǎn)不在少數(shù),更有此次江南穀米案,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仇家多,兄弟二人一個牢中,一個牢外,連夜查找,一時亦不得頭緒。
要命的罪行,有大理寺欽差坐鎮(zhèn)杭州,誰也不敢拖延,一堂下來就判了斬刑。刑期要等杭州結(jié)案,欽差親自監(jiān)斬。雖說只要人沒死就還有時日翻案,可人人都似油鍋煎熬。此事兇猛,譚沐秋與葉從夕早商議定萬萬不能告訴莞初。譚沐秋一個人候得心急,不得不再破禁忌,夜訪伊清莊面見莫向南打聽消息。
豈料他昨日不過是爲(wèi)著戲班的事出去了一下,竟是不妨天悅來到與樂園,因著不知莞初的病情,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說他二哥此次在劫難逃,聲淚俱下。莞初當(dāng)時就是昏死過去,若非他正好趕回下了針,後果難料。
待人緩了過來,再不肯多候一刻,非要回齊府去。譚沐秋怎敢這個時候把她送回去,莫說齊府正亂根本無暇顧及她,一旦要守在婆婆跟前兒勸慰,這身子如何吃得消?好言相勸,說莫向南答應(yīng)隨時傳信兒過來,齊天佑雖說在官中,卻因著避嫌這幾日連府衙都不許他去,怎比得莫向南靈通?
莞初這才強(qiáng)忍了,候在房中也如坐鍼氈,只是這兩日湯藥都不精心,夜裡也再難安睡,可人竟是精神得好人一般。譚沐秋看在眼中,實(shí)在擔(dān)心這一根弦崩斷會突然要了她的命。
原本也不過都是安撫她的話,豈料莫向南果然傳信過來,隻言片語未及案情,竟是要接譚沐秋與莞初去商議。譚沐秋一時心悶,莫向南行事向來謹(jǐn)慎,莞初的病情也如實(shí)告訴了他,怎的還要接她一道去?
當(dāng)日來信當(dāng)日就要去,譚沐秋想與莫向南再合計(jì)的時候都沒有。莞初得了這麼封信,哪裡還坐得住,不到時辰就候在外頭,此刻人似那雪中冰塑,一動不動。譚沐秋擰著眉亦不敢硬勸,因著隱瞞一事,她氣得直哭,再不肯多跟他說一個字,此刻也只能依著她。
正正到了時辰,果然見一輛雙駕的馬車徐徐停在門前,烏篷藍(lán)布,騾馬店裡最尋常的車輛。譚沐秋扶了莞初上車,自己騎馬隨行。
一路走,雪花更大,地上終是積出薄薄一層,石板地上十分溼滑,馬蹄上裹了粗布,依然時不時要趔趄一下。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還不見到,莞初掀起窗簾往外瞧,伊清莊在西城,可這車輛遠(yuǎn)遠(yuǎn)離了南城卻又不往西城去,眼看著方向越走越遠(yuǎn),心裡不免起了疑,正是想問,只見那車竟是上了島,島上只有三戶人家,私宅已封,難不成莫向南在葉府?
掩了簾子正自納悶兒,車停了。莞初起身走到車外,一眼看到那門庭,心裡咯噔一下!這,這不是那常年鎖門閉戶的人家麼?怎的來到此處?
譚沐秋也一樣驚訝,只見那門前一改往日的冷清,柔婉的江南小院竟是排開兩排帶刀護(hù)衛(wèi),一個個身高膀壯、冷麪,氣勢逼人。
兄妹二人走到臺階下,院中已是有人出來。此人似傅廣的年紀(jì),衣著談吐皆是不俗,顯是院中管家,相迎只道“我家主人正候著二位,裡面請。”便引著他們往院中去。
原先住在私宅時,因著同是一面臨水,莞初坐在湖邊隔著矮樹常能看到那邊廂的碼頭,和那伸出院牆外的梧桐葉。進(jìn)到裡面,見比私宅略大,更取了蘇杭兩地庭院之優(yōu),亭臺樓閣,四季花草,朦朦的雪霧之中婉轉(zhuǎn)如仙。兩人此刻哪有心思賞看,只顧跟著管家走,卻見並未進(jìn)正廳,而是繞到了院後臨湖的小暖廳。
廳中無人,安置兩人在廳中候著,管家轉(zhuǎn)身退了出去。見莞初蹙著小眉,脣色泛青,暖了這一刻都不見有些顏色,怕她心慌受不得,譚沐秋正要開口撫慰,忽聞身後有腳步聲,兩人一道回頭,正見少年英挺,一身雪白的箭袖,高鼻深目,面色冷俊。
兩人一時怔,倒是來人先開了口,“譚老闆,姐姐!”
這一聲喚,喚得莞初如聞春雷驚醒,欣喜得兩眼含淚,“王爺!!”
景同忙趕了兩步上前拉住她,“快讓我瞧瞧。”看著這寡瘦之人,蹙了蹙眉,“你怎麼瘦成這樣?都醜了呢。”
莞初哪裡還顧得與他逗趣,強(qiáng)忍了淚道,“王爺,王爺,求你救救我相公!”
“我這幾日正好在杭州有事,七叔傳信給我,就過來了。”季景同道,“我今兒前晌去了府衙,齊二叔畫了押,案子已然審結(jié)了。”
景同一句話說得平穩(wěn),莞初急道顫了聲兒,“王爺!這是冤案!我相公絕不會畫押!王爺,江南一地古玩行無人出我相公左右,他最擅長就是書畫,怎會不認(rèn)得那幅畫是皇家之物??若非歹人栽贓陷害,絕不會收下此畫!王爺……”
“我知道這是冤案,可這是大理寺主審的謀逆欽案。聖上有諭:凡與犯官牽涉,不論人士、財(cái)物,一律重罪處置!齊二叔此次遭人陷害定是早有預(yù)謀,時候短,恐難翻案。”
看他蹙了眉,神色凝重,語聲雖輕卻字字錐心!莞初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譚沐秋一把攬住,“曉初!”
莞初掙了他的手臂撲通跪在景同面前,淚如雨下,“王爺!王爺求您,求您救救我相公,他是冤枉的,聖上怎能濫殺無辜!”
景同一驚,忙俯身扶她,“姐姐!來,快起來。”
“王爺,求求您,求求您……”
人無助,絕望之處早已沒了尊嚴(yán),不肯起身,匍匐在他腳下苦苦哀求,瘦弱的身子冷雨中的葉子一般瑟瑟顫抖……
景同蹲下身,看著那淺淺的琥珀被淚水淹沒,輕聲道,“我雖救不了他,卻能讓你夫妻在行刑前見上一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