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這是古董營生的慣例,月初九州行將將收了一隻北宋定窯御貢印花盤,盤壁滿印雲紋,盤心上三爪蟠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有這一隻盤子,這一年不做生意都吃得滿。豈料幾日前又進來一隻唐泳淳年的藥罐帶著藥王孫思邈的印章,落在掌櫃的萬繼眼中實在是接得手發軟、驚奇不已!
自從坐鎮九州行,萬繼真真是如魚得水,守著這些奇珍異寶,但覺此生志滿、再無所求,每日親自檢看登錄,保養擦拭,茶飯都不思,人只管消瘦,卻是精神十足,心裡不覺對那不足而立之年的當家人心生敬佩,哪裡來的路子,哪裡來的眼界,收古玩竟像是集市上現成買來的。
古董行不做夜生意,都是早早關門上板,就是來了稀世珍寶也絕不天黑開門。豈料,這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就被那當家人給砸爛了,已經入了夜,萬繼正在後頭庫房獨自欣賞,就聽得後門被砸得震天響。九州行有看護的鏢師,一聽這動靜,立刻鎖庫上板,兵器加身。誰知那聲音傳來才知是齊天睿,虛驚一場。
九州行此刻是燈火通明,足足八盞大燈圍在六仙桌周圍,連點影子都投不下來,全不是古董行該有的那份暗中隱秘。萬繼陪在一旁,看著那天鵝絨面上嵌著數十顆金銀璀璨的水晶石,一個個被齊天睿拿起來在寸鏡下仔細檢看,似要把這已然篩選過無數回的水晶再要驗出些細塵來。
萬繼忍了半刻,實在覺著這小爺這一番舉動實在是暴殄天物,道,“爺,您那琴是什麼木頭?”心道你那就是象牙的琴也不能拿這罕見的銀白髮晶來做嵌飾啊?這裡豆大的一顆都比那庫裡的老古董琴還要貴重。
“哦,是後院的老桐木。”
萬繼掙了掙眉,“那……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他就是上古司樂的師延再世也不值啊!
“我家娘子。”
擱在膝頭的兩隻手不覺就抽搐著握了一握,萬繼乾乾地嚥了一口,忍了忍道,“爺,咱裡頭有的是兔毛水晶,極好的成色,沒有雜紋,裡頭的絲對著日頭,何必……何必用這麼貴重的發晶呢?這一顆可就是……”
那戴著寸鏡的爺,頭都快埋進那一堆水晶裡,忽地擡頭,“這就是全部了?我記得不是還有兩盒麼?”
“這,這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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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倒是夠,就是不一般兒大,綴個花樣子也不好看啊。”
萬繼聞言真是哭笑不得,你當這是割玻璃呢?能可這尺子比著給你切?正是不知怎麼勸,那爺又開了口,“去把那盒子碧璽拿來我瞅瞅。”
“爺,爺!”一聽要拿那價值連城的東西出來,萬繼嚇得趕緊往起站,“我去拿那兩盒發晶來,我來給您老挑,一定挑出一樣大的來。”
三盒發晶,兩人一人戴著一隻寸鏡,在燈底下仔細挑選著成色和大小,齊天睿忽地那鑷子捏起一個,“哎,萬掌櫃,你瞧這個,這麼亮,顏色也好,像那剛出水的荷花瓣兒似的。”
“嗯嗯。”萬繼頭也沒擡接著挑。
“你也覺著好,那咱就照著這個挑。”齊天睿看著那小水晶,想起初六日把她打扮得小荷出水的模樣,喜滋滋的,“在琴上綴一個小蓮骨朵兒出來,多少趣味。”
嗯?萬繼趕緊擡頭,才見那是一顆粉嫩嫩的發晶,得了,將才說要綴個白羽出來,這會子又成了蓮骨朵,還得從頭挑起!
幾盞大燈照著,人都烤得叫渴,兩人大男人低著頭,鑷著一顆顆璀璨的小星星仔細地撿著,比著,聚精會神……
一個多時辰過去,外頭大街上已是悄無聲息,遠處的竹梆子敲了三更,這活計纔算結了。萬繼雖是心疼,卻總是比把那盒子碧璽拿去強。
兩人摘下鏡子,齊天睿擡手擦擦額頭的汗,萬繼趕緊起身去倒了茶來,已經冷透了,齊天睿接過一飲而盡,抹一把嘴就去收拾那挑出來的石頭,小心地鑷進一個天鵝絨的小帶子裡,足足三十六顆,綴一個小蓮花骨朵綽綽有餘,剩下的拿去珠寶行給她做支簪子……
“爺,有件事,我琢磨了幾日,”萬繼收好那幾只水晶盒子,看著齊天睿道,“想著還是跟您說一聲。”
“何事?”
“幾日前我跟石忠兒在外頭辦事,正巧碰見一個叫張保兒的人,石忠兒跟他說話,我在一旁瞧著那張保兒身後跟著的那個人瞧著眼熟,倒叫不出是誰,這幾日纔想起來。”
這一番話說的斟詞酌句,齊天睿聽著輕輕挑了挑眉,眼前這個男人諢名玉禪子,他的眼睛有多毒絕非坊間訛傳,他定是當時就一眼認出那人,這幾日琢磨是在當講不當講上糾葛,齊天睿微微一笑,“想起來那人是誰啊?”
“他就是年前到我萬家當鋪當那隻金鳳的那個男子。”
“哦?”齊天睿聞言一驚,方纔知他的斟酌,金鳳是齊府祖傳,這私廂傳遞、典當家寶的罪過非同小可,萬繼的顧慮得當,只是齊天睿已然知道那隻鳳是丫頭著人出去當的,怎麼會跟張保兒相連?因問道,“那人與張保兒是和瓜葛?”
“我當時因著心惑也曾問過石忠兒,石忠兒說那男人是找張保兒贖一個女孩兒。多了,我就不知道了。”
“哦……”齊天睿忽地眉頭一緊,急聲道,“萬掌櫃!仔細想,這究竟是幾天前?什麼時候?在哪兒?”
見那面上都有些失了顏色,萬繼不敢再瞞,道,“三日前的下晌,在北城,和寶銀樓門前。”
齊天睿只覺喉中發緊,心跳得擂鼓一般,通通地似要捶,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巧?難道,難道……
……
夜幕之下,一匹赤棕高頭伊犁馬沿湖而奔,似一隻離弦的箭羽,穿城而過,不著痕跡;銀色的斗篷飛起,似一隻展翅的蒼鷹,靜謐的黑暗裡滑翔,悄無聲息……
水上風冷,吹得人透心涼,卻吹不滅心頭這團火,齊天睿額頭掙汗,口乾舌燥,只覺得自己要被燒得神智難辨,千萬不能錯,千萬會錯,心攥得緊,緊得他吸不上氣來,強壓心頭,不敢喜,只覺得怕……
天底下怎會有這麼巧的事??究竟是老天實在眷顧於他,還是偏偏與他周旋,要他天上地下,受這番折騰?樁樁件件,點點滴滴,回想起來,正似那探得古玩的暗線,一直都在他眼皮底下,卻又一直都深埋不見,挖出來,都指向了一個方向……
琴譜,來自葉府的琴譜!葉從夕信自遊走,寄情山水,一路上結交山間老農、風流雅士,談笑風生,卻是從未爲誰駐足長留。君子之交淡如水,葉從夕之交更是雅淡如風,似他這等人,怎會替人做售譜斂錢這等俗事?更況,即便就是山中相知恨晚,嘆人疾苦,他拿了這琴譜第一個該想到的人就是他的義弟齊天睿!
要賣,也應該是賣給他,還有誰能比他出價更高??還有誰苦苦兩年到處探尋,爲的就是這可遇不可求的知音?!卻沒有,非但沒有,還繞過他,瞞著他,小心翼翼地賣入官坊!只是從夕兄啊從夕兄,你畢竟是個世外之人,行事太不謹慎,一招就敗露!
是誰,讓葉從夕行下這俗事?是誰,讓葉從夕在發小相知的義弟面前屢屢誑語?
除非,這是他心之所愛,除非他奈她不過,除非他不想讓她的相公知道!
這個人還能是誰??!
“旁人不知怎的,於你齊天睿定是無價之寶!”言猶在耳,從夕兄,既然是我齊天睿的無價之寶,你又如何守得住?!
馬兒飛奔,狠狠一鞭下去,整個人都彈離了馬鞍,心火燒,燒得他恨不能騰空展翅……
爲何會這麼蠢??初聞賴福兒竟是隻覺驚訝!若非爲了那水晶石夜叩九州行,怎能從萬繼口中得著那鐵證如山!
三日前,石忠兒回來報,偶遇張保兒,正與那苦苦糾纏想贖柳雲兒的男子糾葛;今日得知那男子正是贖當金鳳之人!初遇柳雲兒,齊天睿就知道,憑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不奸,不盜,哪裡得著那已然一紙難求琴譜?
除非,是那主人親手相贈,贈她護身之寶……
誰人家供得起家戲,卻保不住家戲的女孩,賣入風塵?只有那戲癡的老先生,傾家蕩產,只爲那梨園之好……
天哪……
齊天睿只覺一陣頭暈目眩,越想,越不敢想;越盼,越不敢盼;卻是擋不住眼前那清澈的琥珀溺透他的心神,耳中都是那月下船頭,嬌音俏俏……
“相公,你說,我昨兒的戲譜是不是這譜子強?”
她要他選,要他在她和杜仲子之間選,看他猶豫,看他失神,看他一本正經地落入她的小圈套!
只有她敢,敢在他面前挑揀杜仲子的不是;只有她敢,敢在那清清水上當衆戲耍於他,好丫頭,好丫頭!
……
一路飛奔回到私宅,齊天睿跳下馬來,大步往裡去,耳邊傅廣究竟說了什麼根本聽不得。
“丫頭!丫頭!!”
心急火燎,進了二門,那腳下像飛了起來,看著澤軒窗上映出的燈光,只覺心頭那團火已然跳了出來將他整個人點燃……
一把推開厚重的雕花門,“丫頭!!”
房中清凌凌的只有玻璃燈光,撲面來的冷清竟是比那夜裡湖邊的風還要涼……
她人呢??齊天睿怔了一下,定是在秀筠房中!轉身正要離去,又站住,強自按下那迫不及待的喘//息,九成九的把握還差一點,若她果然是杜仲子,這房中定是該有痕跡,在哪裡??
大步走入帳中尋到那隻小小的箱籠,這是她隨身的所有,打開,裡面除了舊衣裙,只有兩個厚厚的信封,。看著上頭那熟悉的字跡,齊天睿猶豫了一下,拿起,從信封裡輕輕抽出,居然是銀票,大大小小,五百兩,最後是一張清單,葉從夕那隨性風雅的筆跡躍然紙上:
《蟬趣》三十五兩;
《琴竊》五十兩;
《聽棋》三十五兩;
……
“葉從夕!葉從夕!!”
狠狠甩下信封,齊天睿轉身離去,靜夜裡,只留下這一聲咬牙切齒在房中迴盪……
……
丫頭就是杜仲子,他的丫頭,十年前就定給他的妻,就是他苦苦找了兩年的杜仲子!
紅塵乏世,凡事生趣;山水怡情,人間精靈,還有誰比他的丫頭更合杜仲子?
今夕,此生圓滿;今生,但無所求!老天,你果然待我不薄!
……
匆匆來到後院,秀筠房裡只有一盞上夜的小燭,已經歇了。齊天睿站在臺階上急得來回踱步,這可怎麼好??
正是不知所以,遠遠的,靜夜裡一絲飄渺的琴聲,隨著那湖上的小風輕輕送了過來,齊天睿忽地,丫頭在湖邊!
三步並作兩步,她就在湖邊,這彎彎繞繞的路怎的這麼難行?咫尺之距,竟是半天走不到……
……
站在月亮門裡,看著不遠處,彎彎的老柳枝下,一個悠閒的撫琴人……,
琴聲清靈,點點跳跳穿過那隨風悠悠的柳葉,輕輕地撫在湖面上;那絃音彷彿帶著風兒輕顫,一絲絲撥入心窩,看湖水微微柔柔漾起漣漪,人心也軟……
好靜的夜,好清淨的琴,這曲子就是這湖水夜色,卻又是那俏俏不能言說的女孩兒心思……
還要往哪裡去尋?去找證據?她的琴絃之上,就是那一切的起始之初……
只是……
那琴聲,夜空裡飄飄然然,輕輕地送去那不遠的畫樓;菱窗開,小燭青衫,長身玉立;看不清他的臉,卻能覺得出那目光攏在她身上,清涼的夜色稍稍淡去那情不能自已的目光……
他二人之間早已不用傳信了……
日日見,日日牽掛,這清凌凌的夜曲是爲的湖,這一湖的溫柔又是爲的誰……
夜涼如水,透心的涼……
只是他的這一團火,熄不掉,燒得心枯神竭……
汗水,熱氣騰騰,順著他額頭滑下,滑過那死死咬牙的棱角;手中那小絨布包裡晶瑩剔透的水晶,何時有了棱角,狠狠地扎進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