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健猛勇的高頭伊犁馬載著兩人飛奔而來,一路疾馳,進了半島拐入沿湖林蔭道,私宅就在眼前。
一夜狠雨打下牆裡的嫩葉散落,溼漉漉的,一地零落;青石階上大門緊閉,無半個人影。齊天睿不覺眉頭更緊,攏著身前的人甩手狠狠一鞭。
一大早石忠兒就來報宅中出了大事,只說大姑娘身子不好,可話再問下去,他一個小廝,進不得閨房,便再說不清楚。能使喚動石忠兒的只有管家傅廣,傅廣城府深、行事穩(wěn)重,當家這些年最知輕重,若非情急,絕不會驚擾三月的裕安祥。齊天睿這便顧不得交代,匆匆在小廚房尋了莞初拉了就走。
秀筠究竟怎樣?十月懷胎,已是安然進入四月,幾日前叔公纔將將來過換了補養(yǎng)的方子,福鶴堂又送了補品來貼補,人雖說依舊心事重重難得展顏,可氣色倒還好,叔公診過也說若如此精心下去,母子可望平安,這怎的一時半刻的就撐不得?
石階前高高勒起繮繩,齊天睿翻身下馬將莞初接在懷中,兩人急步上了臺階那黑漆大門這才應聲打開。傅廣匆匆迎來,一眼看見那一向處變不驚之人眉頭緊皺、臉色煞白,齊天睿一路來的心急忽變心慌,“怎麼回事??”
“爺!二奶奶!”不及恭敬客套,傅廣趕緊引著兩人往後園去,“今兒大姑娘起得早,用了些粥,我還沒吩咐廚下煎藥,倒聽說那廂已經(jīng)吃了。正是想去瞧瞧,一時半刻的,艾葉兒就叫,說是姑娘沒了人了!我忙吩咐賤內進去瞧,就聽得房中哭喊起來……”
話到此,傅廣忽然咬了咬牙,齊天睿急問“怎樣了?!”
傅廣瞥了一眼莞初,略猶豫了一下方低聲道,“爺,賤內說一進去姑娘已然見紅殷了出來,強扶了躺下不待出來回話就崩了血,喊叫得厲害。那孩子肯定是在往下走,八成是保不住了!”
齊天睿腦子嗡的一聲,掌心裡握著那隻小手也瞬時冰涼,狠狠地摳著他。
“我急囑石忠兒去給您和奶奶傳話,又命人火速去接叔公過來。只是北城山中路遠,我怕耽擱就往葉府去尋了三公子,沒敢說什麼,只說要借個可靠得力之人救急,葉公子當即派了人過來,就候在二門外頭,只等您的話。”
“莫等了!快請!!”
“是!”傅廣一口應下,一揮手,跟在身後的小廝飛跑了出去。
……
來到後園,日頭把整個西廂牆照得明晃晃的,越往近去,不知是那房檐屋前滿地的雨溼,還是這一盆盆往外端的猩紅,只覺一股撲面來的血腥氣。
進進出出是宅中幾個得靠的婆子們,眼見著主子往這廂來也都顧不得,只張羅著要熱水和被褥。莞初一眼瞧見牆角蜷縮的小丫頭,丟開齊天睿的手緊著兩步趕過去,“艾葉兒,艾葉兒……”
嚇得渾身哆嗦的艾葉兒一見莞初,即刻嚎啕大哭,“……姑娘!大姑娘要死了……她活不得了……那牀都紅了,到處都是血……”
“啊?”任是傅廣之前說的險惡也不及艾葉兒這失魂落魄的哭喊,莞初只覺一口血腥氣吸進來,身子頓時就輕飄飄的,腦子一片煞白,心通通直跳,撇下艾葉兒往起站,腳下一軟人由不得就往後仰,齊天睿一把攬住,“丫頭!”
“我,我進去瞧瞧!”
莞初推開他就要往房中去,傅廣忙攔道,“二奶奶!不可!”隨即附在齊天睿耳邊道,“爺,奶奶還未生養(yǎng),可不能進去見那場面啊。”
“哦,對,”齊天睿聞言趕緊拉過莞初,“丫頭,不能進去,血太多,別嚇著你。”
“不怕,我去看看她。”
“不行!”齊天睿攬了她在耳邊道,“那個,咱不能看,啊?”
“她都受了,我還見不得麼!”
“啊!!!”
莞初話音還未落,只聽長長一聲呼喊,穿破頭皮,彷彿從十八層地獄來,陰慘淒厲,撕裂人的心腸!
明晃晃的日頭都這嘶喊中燒得詭異奪目;紅牆綠瓦,頓失顏色,整座家宅扭曲,沒有雨水溼氣、沒有風、沒有這人間一絲的暖氣,只有這個聲音,久久迴盪,厲鬼一般!
一個人究竟有多長的一口氣,似是這十幾年的春秋歲月,搏了命,就換來這一口氣……
所有的人都驚在當場,彷彿氣息突然斷絕,腦中空白,只有這叫聲穿透、迴旋……
“大姑娘!姑娘!!”
那聲音將住,女人們便瘋了一般,齊天睿突然回神,“秀筠!!”大步奔上石階。
“爺!二奶奶!”
兩人哪裡還顧得,不顧一切地往那血腥中去……
……
從未見過這麼多血,滿眼的紅,像小時候高熱燒紅了天地,灼得生疼;血腥氣直衝鼻中,滲在肌膚裡,那味道漸漸地就沒了,只覺著自己的身子也化在那血泊中……
終是剝離了那失足之恨,終是剝離了那連心連體的骨肉,此刻的她像一片枯去的葉子,抽去了筋骨,輕飄飄的;小臉慘白,眉目死寂,滾落的汗珠都比這張臉要生動;薄紙的身子,完全沒了熱氣,彷彿能聽到那最後的血在一點點地滲出去,留下乾乾淨淨、一副淨白無色的皮囊……
他坐在牀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一聲聲呼喊,像要把那已然關閉的鬼門關砸開來;莞初站在身旁,聽著他嘶啞的聲音,眼中只能看到血,還有那不遠處盆中隱隱約約的形狀……目光挪也挪不開,腳下生根,渾身虛軟……
……
入夜,又下起了雨,沒有風,也沒有雷電,淅瀝瀝、軟綿綿地浸透天地……
雨汽溼潮,將白天那沖洗不散的血腥又捲了起來,好在房中起了一隻藥盅,咕嘟嘟地煎熬,慢慢地散出濃濃的湯藥味。外間一盞小燭,昏暗的燈光,齊天睿守在藥爐邊,兩肘支膝,眉頭緊蹙,看著那藥草掙扎在一點點沒過的湯汁裡……
情勢危急,人命關天,幸得傅廣處事精明,求助葉從夕得來葉家心腹之人。血崩之下,一針封脈,爲秀筠封留了最後一口氣息。待到叔公趕來,那郎中再未多言,悄然離去。齊天睿並沒有多加囑咐,他回去自然會說給葉從夕,而這個天大的秘密到了義兄耳中,就算終了,不到把他開墳掘墓,絕不會傳出去半個字。
叔公接手,寸步不離,診脈開方,竭盡全力。只是一整天過去,也不曾鬆下一口氣,只說她元氣傷盡,此生難補;惡血不去,新血不得歸經(jīng),人已無生念,撐得過,是上天眷顧;撐不過,也算解脫……
藥湯濃郁,滾滾地翻著熱氣,騰起在一雙陰冷的眼睛前,立刻飄渺淡去,毫無勢氣。此刻的齊天睿像被困在籠中的野獸,一身的惡氣全張,爪牙鋒利,卻無處釋放;一絲一毫的破綻,一觸即發(fā),山崩之勢……
“二爺……”
一聲怯怯的喚,魂魄盡散,肝膽全無;昏暗的燭光背影裡,巧菱蜷縮著跪在他腳下,瑟瑟發(fā)抖。
“巧菱,今兒許是你活著的最後一晚,你可明白?”
淚早已嚇沒了,此刻只能用盡力氣點頭,不管他看得到看不到,都似要磕死在這血腥的墨玉磚石上。
“說。”
“是,是昨兒,哦,不不,是,是前兒,我,我家,我娘託了舅舅來瞧我,帶,帶了吃的還,還有信。”巧菱像是凍僵了,一個一個字虛著氣,上下牙齒都合不到一起。
“什麼信?”
“是,是給姑娘的信。我,我就拿給姑娘看。姑娘當,當時就,就回了信,給,給我舅舅帶,帶走了。”巧菱恨不能一口氣就把這輩子知道的所有都說出來,卻是這,“昨兒下晌,我,我舅舅又來,跟,跟傅管家說,我,我娘病了,讓我去瞧一眼。傅,傅管家就放了我一後晌,我,我出去,舅舅就給我一包東西,說,說給姑娘的。我,我?guī)Щ貋砀斯媚铮媚锴屏耍仁强蓿幔醽淼箽g喜了。一夜沒睡,早起早早兒地就吩咐我去煮粥,又把那從那包裹裡拿出一個小瓶子,讓我煮粥的時候放進去,說,說是理氣解鬱、安養(yǎng)心神的。我聞著,一股玫瑰香,當,當是玫瑰露,就,就沒跟傅管家說,就,就放了,誰知,誰知……”
想起那一小碗粥下去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場景,巧菱再也忍不得,沒有淚,乾哭出聲。
“是誰買通你孃家害你主子?”
“二爺!”巧菱嚇得撲倒在地,不停地磕頭,“二爺,二爺,我孃家雖窮,可都是本分的小買賣人,絕不會傷天害理!他們只當是給我傳話,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只是替人傳信啊,二爺……”
“替誰傳信?”
嘶啞乾哭的聲音忽地住了,人匍匐在他腳前,任那地磚陰森森涌起血腥浸透身體……
“說。”
“……是……是……是轉運使府的韓公子……”一絲遊氣像從地底下飄起……
齊天睿尚不及應,內室的棉簾猛地打起,一張煞白的小臉,他一驚,“丫頭!”
失神的人幾步上去撲通跪在地上,握了巧菱的肩,“你,你說,說是誰?是誰??”
“是……是……是轉運使府的韓公子……”
“哎!”
齊天睿一把抱住那癱軟的身子,“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