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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節的午宴隨著戲,都是特意爲這一日排的團圓喜慶,鑼鼓傢什使得多,聽不得什麼,不過是熱熱鬧鬧地哄著老人高興,一開鑼就到了後晌。待散了戲,金陵本地的客便都告辭離去,住在府裡的親眷們都各自回房先歇了,候著夜裡的小家宴,實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太太小姐們也再吃不下什麼,爲的不過就是說說話兒了。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雨,梅雨季的雨總像個不得夫寵的女子,一旦傷心起來,淅淅瀝瀝,慼慼艾艾便沒個住。
莞初一身鴨蛋青的清涼小夾襖盤腿坐在拔步牀上,翻看著之前整理下的一大本戲譜。今兒譚沐秋來她把從裕安祥書架子抄來的戲譜給他瞧了,那是當年雲逸的,兩人合計了一下,與天悅確實很合,稍稍改動便可給他用。
陰雨天,早早掌了燈,自齊天睿從私宅搬回來,這房中都換了玻璃燈盞,一盞支在牀頭高幾上,十分明亮,只不過夜裡,他還是喜歡用小紅燭,弄的一帳子曖//昧的紅暈。這會子帳子搭起,莞初擡頭瞧一眼那桌邊的人,已經快一個時辰了,莫說是說句話,都沒往她這兒瞧一眼。
今兒晌午他進門時,她將將給譚沐秋裁了鬢角,正小心地裁眉,手中是極鋒利的薄刀,便沒擡頭應他只管專心手下。而後三人一道候了天悅一道吃酒說話,莞初一旁陪著,倒聽得出他二人果然是早有交情,這一來越發親上加親,十分熱絡,只不過席間再無人提一個“戲”字。
用過午飯,又吃茶。譚沐秋不飲茶,還是莞初給他煮了羅漢果的水來,晾溫了方吃下。
待譚沐秋告辭離去,齊天睿也走了,臨出門也沒交代往哪裡去,想問他一句,人走得急,頭都沒回。後來還是聽天悅說才知道是去了櫃上,彼時莞初並未覺著怎樣,畢竟他這些時忙同源米鋪的事可算得是事無鉅細樁樁親手過,再不得閒。
等到飄起了雨,人回來了,隨身帶著兩隻木匣子,打開,攤了一桌子票據、賬本,這便只管忙了。
難得的清靜,莞初也樂得安心地研看她的戲譜,只是今兒怎的倒覺有些冷清?平日裡,只要他在,哪怕就是忙得不得了,也總要往她身邊來膩一會子,或是把她拽進懷裡揉//搓、不知羞地輕薄幾句。今兒卻是十分靜,靜得這房中只有淡淡的潮氣、細細的雨聲……
莞初時不時地往他那邊瞥一眼,看那眉頭微蹙,手下的筆動得飛快,心便放下,許是忙吧。
“二爺,”正各自無話,綿月從外頭進來到桌邊輕聲回話,“福鶴堂傳話,說請二爺二奶奶過去吃晚飯。”
齊天睿未擡眼,只蘸蘸筆,“睿祺呢?”
“三爺已經帶著小公子過去了,說是就等著二爺和二奶奶呢。”
“回老太太話:二奶奶病了,起不了牀,今兒不過去了。”
原本聽了綿月的話,莞初已然擱了戲譜,起身準備換衣裳,此刻這淡淡的一句讓人好是納悶兒,她好好兒的啊?
“二爺,姑娘她……”綿月看了看莞初,也是不解。
“吩咐樓下關院門,沒有我的話誰也不許再上樓來。”
“……是。”
綿月退了出去,掩了簾子關了門,小樓上又復了將才,靜悄悄的……
莞初站在帳簾邊看著桌邊人,他依然專注手下,可那臉色這會子才覺得像是發青了,莞初抿了抿脣,走過去,輕聲道,“相公……”
他不擡頭,只管在賬簿上寫著,蠅頭小楷,極端正。
莞初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身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又問,“相公……”
“別再叫我!”
悶聲一句,他總算是開了口,可這一回那強壓了怒火的語聲莞初總算是聽了出來,心裡不覺咯噔一下,轉而又覺得委屈,這是怎麼了?他怎麼這麼兇?可瞧著那臉色完全黑了下來,心裡有些怕,俯身屈了膝,輕輕扶著他的手臂,“相公,你怎麼了?生氣了?”
語聲怯怯的,好乖,乖得讓他憋了一天的怒火突然就絕了口,“啪!”地一聲撂了筆,墨滴飛濺!莞初端端嚇了一跳,淺淺的琥珀登時就愣住,“相公……”
“你還知道我是你相公??”小手挽著他的胳膊,齊天睿恨不能即刻一把握了拖起來好好教訓!卻強壓著放在膝頭,忍道,“說,你與那譚沐秋,究竟是怎樣?”
“沒怎樣啊……”
“沒怎樣??”齊天睿一聲應,咬著牙,氣得牙關都打顫!今兒他安置了前頭匆匆就往回趕,總想著丫頭的孃家人才是要客,要趕緊回來應酬。豈料一進門,見那男人在桌旁款款而坐,丫頭站在身旁正小心翼翼給他裁眉。彼時兩人貼得那麼近,譚沐秋身材高大,丫頭嬌小,像端端攏在他懷中;他閉著眼睛,神色如此安然,如此心醉;她低著頭,怕弄疼了他,一面當心著手下小刮刀,一面輕輕地吹著,嘟嘟的脣離得那麼近……
齊天睿當時只覺像是被人劈頭打了一棍,打得他腦袋發懵,半天都回不了神!丫頭幾時如此小女人?在他跟前兒從來都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每次想親近都是他強著她,何時曾如此心疼過他??更可恨那譚沐秋!聽到他進了門,都不睜眼,只管享受!齊天睿當時眼睛裡只有腳下那隻鑲了雲石的圓凳,真真是礙著丫頭,怕她羞、怕她傷心,纔沒一凳子拍下去拍死他!
一滿缸的醋喝下去,他已然燒炸了肺,她卻一副乖巧巧的小模樣,不知不覺,眼睛只管跟著譚沐秋,給他夾菜,給他煮茶,莫說是心疼一下自己的相公,連問都不曾問一聲!這會子,那清凌凌的小聲兒竟好是無辜,齊天睿恨道,“你們還要怎樣?光天化日之下,被那男人抱著,給他梳頭裁眉還不夠??你看看你,好端端一身的喜慶,他一來就哭紅了眼睛,是怎樣相思讓你如此心酸??!”
“相公,相公,”他的手都發顫,莞初趕緊握了,雙膝撐不得已是跪在他身邊,“你莫生氣,我,我……原先在家,他上戲都是我給他畫臉,給他裁鬢、裁眉,今兒不過是憶起舊時,難免傷心……相公,他是哥哥,你何必……”
“哥哥??”她的小聲兒軟,慌慌地想給他解釋,可入在耳中齊天睿只覺是在護著譚沐秋,越發一股火躥了起來,“他是你哪門子的哥哥??他來到江南之時已然成人,你也將到睿祺的年紀,老泰山再糊塗還能讓他怎樣親近你??抱著你?哄著你??你是病還是殘??”
劈頭蓋臉,他的怒火撲面而來,震得她的心通通直跳,想說相公……我當時真是的……又病又殘,雖是睿祺的年紀卻是小的只有四五歲的模樣,他將將十七歲,也是個又病又殘的人,相依爲命方得支撐……
“相公,相公……當初還沒有二孃,我與爹爹相依爲命,”跪在身邊,趴在膝頭,握著他的手莞初心慌意亂,“他來時一身傷病,我陪著,一日一日,自是親。小的時候,沒有娘,不懂教養,就跟他親近……他真的是哥哥,相公……今兒,今兒是我不知把握,惹你生氣了,相公……”
她已是帶了淚聲,身子在他懷中,軟軟的只管求;一聲聲哄,哄得他心軟,心越軟竟是越覺酸!這是他的丫頭!是上天可著他的心思造出來的小尤物,不該是生下來就候著他的?怎的竟是被旁人思想?!今日那景象便瘋了一樣又現在眼前,一時把持不住恨不能將那男人即刻食肉寢皮!
此刻聽著她求他更逞了勢氣,咬牙狠道,“你,你真真是不省事!女孩兒家待字閨中,不好好兒地等著我,竟是招三惹四!還沒嫁,就有人來跟我要!我只當那葉從夕不過是在後院見了你便癡心,鴻雁傳書,暗下私會,我竟是愚了心地助你們!誰曾想他這般竟還算不得什麼!還有個親近了多少年的譚沐秋!我不管他是誰的哥哥、誰的親,從今往後,再不許他登門!不許你再想著他,不許再提他,更不許再見他!”
他喝得狠,她一怔,一顆淚便滾了出來,“相公……我,我已是兩年不曾見他,往後……”
“兩年不見都過得,一輩子不見照樣過得!!”
“相公,求你……他是哥哥,我,我不能……”
“不要求我!說不許見就是不許見!也不許傳信!敢讓我發現他還在惦記你,我抄了他整個譚家班!!”
莞初狠狠一震,淚水瞬時就涼,慢慢站起身,“兩年不曾見他……往後,再也不能不見了!”
齊天睿正是要就了勢頭呵斥,忽地一愣,她說什麼??
“是我不檢點,我做女孩兒的時候就不檢點!”
“丫頭!!”
“他就是抱著我,哄著我!這麼多年,我是在他懷裡長大的!若是知道有朝一日會因爲與你的一紙婚約把他逼走,我,我絕不嫁給你!!”
“寧莞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