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六從山上回來,齊天睿再不出門,莞初伺候著專心休養(yǎng),有了之前幾日的糾纏,這一回兩人倒也默契,話不多,各安其所。唯獨就是夜裡,他白天睡足了,夜裡精神,不是看經(jīng)文譜子就是看書,看書還好,一個人消消停停的,若是看譜子,總會說些這譜子如何如何的話或是問爲(wèi)何選了這一個,背後是何緣故?莞初想安生一會兒也不能夠,這一折騰就到半夜,肚子又餓了,還得再起身去弄吃的,想裝睡也不成,哪怕就是一塊荷葉糕也得給他溫?zé)崃瞬懦浴?
好在好好兒將養(yǎng)了兩日,身子總算大好了,這一回,沒吃一口藥,揉揉捏捏的,居然挺了過來。初十一早洗漱換衣裳,他離府往櫃上去,臨走跟莞初說這就暫不回來了,莞初悄悄鬆了口氣。許是瞧見她臉上有了喜色,他又站下,叮囑說府中爲(wèi)人要懂得辨顏色,莫死拗著,示弱方得倚靠。莞初沒太聽明白,只依著他點了點頭。瞧她稀裡糊塗的樣子,齊天睿不耐,丟下一句:有事找賴福兒,便走了。
正月都算年裡,鬧過了上元節(jié)買賣商家都一掛鞭炮震得滿街紅,開門大吉。齊天睿回到鋪子裡招待守櫃的人,一年到頭,酬勞雖厚依然背井離鄉(xiāng),齊天睿便待得似自家人一般,除了豐厚的年曆紅包,最講究的還是情意,畢竟當(dāng)行、票號的老人千金難尋,最難的便是信得過。
年前萬家當(dāng)鋪關(guān)當(dāng)後,萬繼就被安排在了九州行的庫房,那裡頭都是死當(dāng)後的積攢並有齊天睿從各處淘換來、從不上櫃的珍品。果然不出所料,萬繼進了庫正似老貓見了魚腥,莫說按月還給他銀子,便是分文不取,埋頭其中也是樂不思蜀。幾年的老帳都重頭過目,查出幾樣年代出處的錯,也辨出幾個險些被埋沒的老貨。齊天睿一旁瞧著很是得意,“玉蟬子”出山掌舵九州行是早晚的事,今後江南古董行定價若是還有別家,纔是出了奇了。
這幾日齊天睿多在裕安祥,開春準備啓程的商客多,票號裡忙碌得像是那西城大街的小買賣攤兒,熙熙攘攘。齊天睿少在櫃上露面,多是坐鎮(zhèn)三院掌櫃房或是協(xié)理房,應(yīng)對大樁的進出。忙起來茶飯都沒有鐘點,遂這房中總是備著新鮮出爐的點心,人手一個小紫砂壺,隨時嘬飲。將過了晌午,協(xié)理們纔算騰出些空來就和兩口點心,齊天睿手邊也擺了一小碟子桂花糕,咬了一口,半天不見再動,一雙眼睛盯著張區(qū)區(qū)二百兩的兌票,眉頭慢慢蹙緊。
這是一張同源米鋪的兌票,開票的日子正是年前關(guān)門上板的時候,那幾日齊天睿只管在九州行候著那隻金鳳,倒漏了這頭兒。票號開門做生意,只要是真金白銀或是實在的抵押,沒道理去管人家來路正不正。山西福昌源之所以能名滿天下就是正邪兩道同規(guī)矩,只認銀子不認人。裕安祥在西北的分號也曾經(jīng)爲(wèi)一個臭名昭著的匪幫換過票,動輒就是上萬兩,而眼前這單薄薄一張二百兩的兌票卻讓齊天睿有些嚼不動。前前後後,只這一張孤零零的,這數(shù)目不夠那鋪子收一次糧食,拆票零兌也不該如此分散。
齊天睿捻起來,仔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尋常的兌票,自家的章,絲毫不見破綻。難不成同源是要轉(zhuǎn)入裕安祥收兌?若如此,那掌櫃的該登門計議纔是,卻怎的是用這二百兩的票子投石問路?也或者,就是要做普通小戶,一筆一筆走帳,倒也未嘗不可。若是擱了別的買賣家,憑是多大的營生,裕安祥按章走事即可,可齊天睿此刻心裡頭卻十分嘀咕,莫大哥說過這家鋪子沾不得,這一單張的票子又來得蹊蹺,自己必得十分小心纔是,商賈買賣,一旦做了朝廷贓官的陪葬,便是萬劫不復(fù)!
看著同源的兌票,齊天睿想起一個人來。自年前與柳眉在落儀苑做了幾日露水夫妻,韓榮德已是半月不露面。柳眉這一回倒是心篤定,安心養(yǎng)身子,似是吃定了不久他就會接她走。這些時齊天睿也只在外頭酒樓碰到過一次,這廝滿面紅光,意氣風(fēng)發(fā),說話底氣足,直衝衝的,只不過見了齊天睿倒還似從前那般故作親近,多少陪著些小心。這會子想起來,怎的覺著這裡頭有些不對頭,是哪兒呢?
“爺,”
齊天睿正出神,不妨石忠兒來在耳邊。
“怎的了?”
“醉紅樓那邊兒有事兒。”
齊天睿聞言,歸攏了兌票交與協(xié)理,輕聲囑咐單將同源那一張另放了出來,這才與石忠兒一道往掌櫃房去。一進門,石忠兒就湊上來道,“爺,又有人來贖柳雲(yún)兒了,這回加了價碼,五百兩了。”
“什麼?”齊天睿驚訝,這可真是出了鬼了。臘月裡就聽張保兒來報,有個男人應(yīng)下醉紅樓的開價,三百六十兩要爲(wèi)柳雲(yún)兒贖身。張保兒自是見錢眼開,可又生怕得罪齊天睿,更是不想丟了七爺這棵搖錢樹,這纔回絕。齊天睿當(dāng)時聽著就覺蹊蹺,把柳雲(yún)兒放入教坊是他親自出的銀子做的擔(dān)保,有張保兒遮掩又更了名姓,醉紅樓裡也沒幾個人知道,那男人是怎麼尋到的?三百六十兩是教坊裡學(xué)藝期滿兩年的女孩子方有的價格,那男人一口應(yīng)承,似是鐵了心要贖。又見張保兒悔口,時隔不幾日,竟是加價四百二十兩。他越逼越緊,張保兒反倒生了疑心,沒想到這過了年,水漲船高,竟是開價到了五百兩!
一個彈唱的小丫頭,身量不足,模樣也並非怎樣出衆(zhòng),雖說嗓音清亮,假以時日必可登臺賺場子,可也斷不值這麼些錢,幾時賺得回來?除非是真有親人尋來,要救她清白之身,只是,小丫頭曾親口言道賣身醉紅樓前她是在主人家戲裡存身,家戲裡都是苦出身的孩子,怎會忽地冒出這麼個家底豐厚的親戚來?
“這回來的又是那個男人?”
“不是,”石忠兒搖搖頭,“是個老婆子,一身打扮像是個殷實人家,舉止做派倒有些粗。開口就是五百兩,臉也硬,非贖不可,說若不給,就要往官府去,告他們搶佔民女。”
“哦?”齊天睿一挑眉,哈哈大笑,“這是哪個不經(jīng)事的糊塗主意!”
石忠兒也笑,“是啊,告醉紅樓,莫說一張賣身契在人家手裡,就是明碼標了價,主家也可挑買家,不給又能怎樣呢。”
“看來那邊是真急了,”齊天睿道,“柳雲(yún)兒在醉紅樓待不得,免得哪日一橫了心加價千兩,那潑皮定是頂不住。”
“那爺?shù)囊馑际恰?
“給張保兒銀子,讓他把柳雲(yún)兒單另出來,住到山上去。安心候著,看魚上鉤,查明這丫頭的來歷再做道理。”
“爺,”石忠兒撓撓頭皮,“費這些個勁做甚?那小丫頭真唱得那麼好麼?”
“我要的是那個曲子,清奇又說不明來路,說不準後頭是個什麼。不妨挖出來瞧瞧。”
“挖出來也不見得就是杜仲子啊。”石忠兒一語道破,覺著這位主子爺真是魔怔了。
“你知道什麼!”齊天睿瞪了他一眼,“這麼死活來贖,不正說明事有蹊蹺?”
“爺……”
“嘖!”
眼見主子又是起了心勁兒,石忠兒也只得作罷,從來都是這麼著,也不管賺是不賺,橫豎只要挑起爺?shù)呐d致,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來,一路耗下的銀錢倒比真東西還貴,早就蝕了本,可偏是這麼一股子勁頭,還真是挖出不少好東西,誰人又說得什麼?
……
落儀苑。
正月頭幾日,落儀苑是最冷清的,無論平日多少恩愛,這到了年節(jié)團聚、祭祖之時,恩客們都早早回府,端端正正守在父母妻兒跟前兒,一敘天倫。只不過,這些才藝品貌都的姑娘們並不覺冷落,畢竟同是風(fēng)塵,肯放下曾經(jīng)衆(zhòng)人追捧、大筆賺銀錢的風(fēng)光,肯受恩客私養(yǎng),也是自己看準了人,不說嫁,只說長相廝守。這幾日的分離,於這紅塵艱難,又算得什麼?
十幾個姑娘也難得都得空兒,聚在一起,吃酒行令、對弈合琴,堪是風(fēng)景獨具,羣芳爭豔。往年因著齊天睿既未娶妻又早早另立門戶,千落總是最先開門迎客,豈料今年卻成了例外,他只說府裡有事、過了初六方能出來,可不知怎的,千落就覺著起因該是那兩月前將將娶回的嬌妻……
想著這才頭一年,往後更會年年如此,原本不與正妻相爭的大度與無奈如那深埋心底的刺,忽地曝出來,新傷舊痛再難忍耐,一時心鬱犯出陳年舊疾,茶飯不思,湯藥難進,夜半夢醒竟是嘔了一口血,悽風(fēng)冷燭,更覺心酸,躺下便落了淚。小喜看著心疼,一早出門就傳了小廝去找石忠兒傳話。
陰雪的天,他匆匆趕來,親自牀邊奉湯喂藥。一見他,這幾日分離的折磨便都似那夢靨醒來,看他眼中切切,方知他的心在,千落又悔自己猜忌,就著他的手乖乖地吃飯用藥,展開笑顏,只說是小喜不省事,自己身子並無大礙,讓他放心。他並未多言語,陪了她一整天。看他出門,更覺難捨,一夜無眠……
轉(zhuǎn)眼過了初十,大街小巷又是張燈結(jié)綵預(yù)備上元燈節(jié)。這日午後,外頭又陰了天,冷颼颼的,千落在房中睡不著,撥弄了一會兒琴也覺無趣,便起身往柳眉房中去說話。
兩人同住一棟小樓,卻是各自通門,下了樓,又上樓,挑起簾子,見柳眉正帶著兩個丫頭在收拾東西,箱子櫃子都開著,桌上的包袱皮上放著幾套嶄新的衣裙,千落驚訝,“這是怎的了?要出門?”
柳眉回頭瞧見是她,笑著回道,“閒來無事,拾掇拾掇東西。”
“拾掇東西?”千落聞言抿嘴兒一笑,“你倒是個齊整的了。”
聽這最親近的姐妹奚落得話中有話,柳眉不覺兩頰飛紅,只是那臉上的笑卻一時遮掩不住。千落走上前輕輕拉了她的手,悄聲問,“得著信兒了?”
“嗯,”柳眉點點頭,看看房中丫頭,吩咐她們接著收拾,拉了千落往裡間兒去。姐妹倆掩了門,這才說起了體己話,“初六籤的房契,昨兒他哪來給我瞧,說那宅子原是府衙一位大人的別院,雖遠,倒是清靜,裡頭一應(yīng)佈置都極好,水榭、畫樓,還有一個桃園。”
“是麼?”千落聞言也覺欣喜,“那可說何時接你了?”
“那宅子雖齊整,也得收拾收拾,更況,還得買僱下人,且著呢。”
話雖這麼說,可看那粉面含羞、嬌嗔的模樣,已是十分篤定,千落想著必是他二人早已海誓山盟了一番,又道,“那蘇州那邊,你可是理清了?”
一問起老恩客,柳眉嘆了口氣,“贖身的銀票我早已準備好,明日就隨書信一併送出。老國公該早就料到的。”
“嗯,他斷不會爲(wèi)難你。”千落寬慰著,又握了柳眉的手,“只是往後見不著,我要想你了。”
柳眉噗嗤樂了,“怎的就見不著了?我跟他說了,往後咱們四個可要常來往。”
“四個?”千落輕聲念道,“哪就四個了。”
“你呀,”見千落面上又有些落寞,柳眉心疼道,“怎的總是這麼不知開解?齊公子養(yǎng)你多少年了?”
“五年了……”
“是啊,當(dāng)年爲(wèi)了你,他捱打、坐牢,多少苦都不曾放手,這些年誰看不見你們恩愛,怎的總是不放心?”
千落笑笑,未搭話。柳眉看著她輕輕嘆了口氣,“要我說啊,這都是你的錯。”
“我的錯?”
“這些年,落儀苑裡唯獨這一個沒有妻妾相隔的只有你二人,誰人不羨慕?你卻就這麼生生耗著。”
“咱們這樣的人,還能怎樣?”
“不是說要你提嫁,正妻,咱做不得。即便他要娶,我也會勸你不能,進了那壓死人的深宅大院,多少規(guī)矩、口舌,怎會自在?怕是不曾白頭偕老,就先咫尺天涯、心鬱而亡了。”柳眉勸道,“我是說,這些年他的心意,你竟是看不著麼?他在外頭多大的營生,若是換了旁的男人,莫說忙顧不得,怕是早就不只這一處留香了。”
千落聞言輕輕搖頭,“他不會。”
“是啊,這三個字,多少重?你既知他的心,爲(wèi)何還要苦著自己空守著?”
“你是說……”千落輕輕蹙眉,柳眉話中的意思她不大明白。
“原先,我與他不明不白,自是不敢勸你。如今,就要問你一句話,你可曾……以身相許?”
“這話從何而來?”千落白玉的臉頰立刻泛了紅暈,“我和他哪裡就……”
“爲(wèi)何不可?”柳眉打斷道,“你二人要這麼清白到何年何月?韓公子不是我的恩客,遂我兩個總尷尬,可齊公子他就是你的恩客,五年來,情深義重,你還在等什麼?難不成,你並不想與他相守?”
“自他把我封在樓中,我今生便是他的人,”千落輕聲道,“怎能不與他相守……”
“既如此,你還在等什麼?”
“我……”千落輕輕抿抿脣,“他並不曾……”
看她尷尬,柳眉噗嗤笑了,“說什麼才情、說什麼品貌,其實男人啊……”說著附在千落耳邊道,膩聲道,“想起你來,十之*想的都是女人的身子。你的那位翩翩公子每日這麼來,看著道貌岸然的,心裡不知多癢呢……”
千落被她曖昧的語聲呵得滿面通紅,笑了。
“齊公子那個人,出手闊綽、行事霸道,凡事都不能落在人後,最是個好面子的。你從不曾留宿於他,他怎好留下?”
“可我……”想起那日他來看他,起了更還是離去,千落有些拿不準,“瞧他也不是想要……”
“你呀,真是個呆子!”柳眉輕輕戳了戳千落的額,“人本來是你的,偏偏清高,不肯多親近人家一分,這外宅子早預(yù)備了這些年白空著。如今人家娶了妻,隔三差五總要回去,我可跟你說,韓公子聽人傳聞?wù)f那女子年紀還不到二八之齡,才貌過人,誰又保得齊他不動心?你不依他,人家那邊明媒正娶,鴛鴦帳下若果然得意,哪裡還記得你的冷清?”
想起今年年節(jié)的拖延,千落也覺虛落,不覺心灰道,“若果然如此,隨他去吧。強留住人,有何用?”
“齊公子哪裡是那沒見過世面的?這才幾日,那邊就是天仙也不能就得著他的心。我只勸你,心在你這兒,人也得留住纔是。”
千落未再言語,柳眉瞧著她終是上心了,便又輕聲附在她耳邊道,“莫再拖了,上元節(jié)他過來,吃酒看燈,莫再讓你的男人頂著酒熱半夜離去了……”
好半晌,她輕輕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