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葉府出來,午後的日頭曬得正暖。齊天睿站在石階上,一街兩旁高大的梧桐,旁無枝節,直升雲天,桐影婆娑遮出一道安靜的街巷,可謂“一株青玉立,千葉綠雲委”;自己的府宅便在不遠處的拐角,掩在相同的一片綠樹叢蔭之中。
輕風拂過,吹來湖面上的清涼,齊天睿長長吸了口氣,沁入心肺,眉頭舒展,卻這心頭依然有一絲隱隱不知所蹤的不快。這一場壽宴,他有備而去,葉從夕也是有備而接,竟是絲毫不曾於他留隙。義兄坦蕩,卻志在必得,難得見他下了狠話,多年相知齊天睿知道葉從夕的話必須信,可這一回不知怎的,這心裡就是又不能信,他實在想不出已然臥在自己懷中的丫頭會因著什麼非要離他而去。
想起那清靈可人的小模樣,落在他眼中只管生津止渴……
葉從夕說她“天性純良,心竅玲瓏”,可謂字字珠璣。只是落在他身上,只見那小心眼兒多,小嘴巴甜,圓圓的小渦兒委屈也乖巧,哄得他心軟,繞得他暈頭轉向,她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他又怎能不愛;又說她閨中女兒“才華橫溢”,此刻他能想得的只是深夜佛經上歪歪扭扭、俏皮的譜子,飛在紗帳裡精靈一般的鳥兒,趴在他耳邊略略喘息的嬌//聲……
只想起雪夜那顆冰涼的淚,心就疼,哪還管她有甚才華……
她哄他,千方百計,舉手投足;他卻沒想過要哄她,一直當她是旁人的,一直當三年後一紙休書便是形同陌路,豈料,一旦攬入懷中,就入了心窩,想推都推不開……
如今,該換他來哄哄小丫頭,想到此,齊天睿笑了。說丫頭情愫未開,不通男女之事,卻是“相公相公”地叫得歡,還在洞房花燭夜將他剝個精光,可見,也並非全不通。這便好了,窩在懷中,寵在心頭,哄得她軟軟的,鴛鴦帳下銷金,他不信她還能想著旁人!
明媒正娶,八擡大轎,想把丫頭搶走,除非,他死絕了。
……
“爺,”
齊天睿回神,石忠兒牽了馬過來。齊天睿步下臺階,問道,“都安置好了?”
“是。”
齊天睿把手中的錦盒遞過去,“送到九州行交給萬繼先入庫,待我明兒去了再驗看登錄。”
“是!”知道這又是件寶物,石忠兒小心地接過,口中又道,“爺,那我從櫃上回來就往落儀苑去?”
“嗯,”齊天睿點點頭,“東西我預備在裕安祥的後院,你去取了給千落送過去。莫在那兒耽擱,早些回來。”
石忠兒正打算點頭,又不明白,“爺,我不是去接千落姑娘?”
“你聾了?”齊天睿一瞪眼,“聽不著爺的話?!”
石忠兒趕緊賠笑,“爺息怒爺息怒,小的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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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
……
一個人坐在圓桌前,看著攤開的一堆花樣子,莞初呆呆的。將才秀筠吃了藥睡不著,陪她說了好一會子話才安置下,此刻人在身後的帳子裡睡得沉,自己好容易空閒下來,竟也……無計可施,一手握著小銀剪子,一手一時撿起這個,一時放下那個,心不在焉。
去哪兒弄那麼些的銀子?年前好容易攢了五百多兩,因著秀筠出事,託人出去抓藥、找叔公,一轉眼就是幾十兩,而後幸而那做哥哥接過去,這才省下。後來玄俊杳無音信,每見一次那老鴇,每多打聽一句話,就是銀子,艾葉兒的哥哥和年老的奶奶要吃飯,多一日也是錢。如今找是找到了,可手裡統共剩下還不到三百兩。醉紅樓的女孩兒就是往外攆也不能只值這麼些,更況玄俊還是個未出堂的清伶,早早被恩客供養起來,莫說是當初恩客贖她花了多少銀子,就是這些時她,若是人家認真計較起來,翻個倍也未可知。
多少?七百兩?八百兩?上次托葉先生去賣譜子,來了兩次銀子,二百兩,這麼算下來,哪裡夠?若是一時懸著,玄俊又沒了,可就,可就更難了……
實在不行,不如……
莞初擰著小眉正是冥思苦想,忽覺耳垂涼涼的、輕輕地痛了一下,一驚,不待她扭頭,兩隻手臂從她身後攏過來握了桌沿兒,人彎腰,下巴輕輕擱在她肩頭。被環在懷中頓覺他一身外頭的涼氣,嗅著那熟悉的氣息,她虛了氣輕聲叫,“相公……”
“怎的老是發呆?嗯?”他的語聲十分的輕,輕的只膩在喉中,淡淡的酒氣呵著她,“你相公進來這半天都不知道,想誰呢?”
莞初想搖搖頭,可他的臉頰就在腮邊,她沒敢動,抿了抿脣,“你怎的就回來了?”
“不想讓我回來?”
“……不是。”
他笑了,好輕,只能覺出在她肩頭顫顫的……
他總是這樣,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橫豎也不知爲的什麼,莞初悄悄撅了嘴只管安安靜靜地坐著,等著他笑,好在他聲音輕,驚不得秀筠,只是蹭得她的耳朵癢癢的……
“丫頭,”
“嗯,”
“你相公今兒可還沒吃著壽麪呢。”
“那……”莞初想說那就吃唄,可又一想,他晚上要出去,這會子又將將散了席,哪裡吃的下,因道,“要不夜裡回來吃?”
“都封了火了,怎麼吃?”
“用咱們小廚房,我做給你吃。”
粉脣微潤,說得好乖,齊天睿瞇著眼看著,輕輕嚥了一口,一時覺得那酒釀果然陳,有些暈……
“相公……”他不吭聲,莞初終是有些忍不住,“我……”
“丫頭,”他喃喃地打斷,“今兒晚上咱們到外頭吃麪去。”
“嗯?”莞初一愣。
不待她再應,被他握了手起身,兩人輕手輕腳地出到外間,掩了簾子。
面對了面,這才瞧見他雖然帶了些酒氣,人卻十分清朗,昨兒眼中的紅絲已然不見,此刻只見裡頭含著的笑意,那醉朦朦的雙目,竟然……好看起來……
“又發呆!”
不著意,額頭被他輕輕敲了一記,莞初擡手摸摸,沒吱聲。
“你先在這兒候著,待秀筠醒了安置她說今兒晚飯咱們不回來了吃了。”
“往哪兒去?”
“這不用你操心。”他嘴角一彎,抿出一絲笑,“房裡我給你預備了衣裳,去換上,我往府裡去給老太太、太太請個安,一會兒回來接你。”
“……哦。”莞初懵懵地應了一聲,見他轉身要走,心裡一急,竟是拉了他的手,“相公……”
齊天睿一把握緊了她,“怎的了?”
“你……今兒見著葉先生了?”
“見了。”
“他……可有信給我?”
齊天睿臉色一沉,“沒有!”
“相公,那……”她抿抿脣,好是艱難,“我……能不能見見他?”
“你安生著吧!”齊天睿斥了一句丟開她的手轉身就走,忽又想起與葉從夕之約,咬咬牙又回頭,“見他做什麼?”是想他還是有事?混賬丫頭!
被他這麼一呵斥,莞初心頭的焦躁越發難耐,看著眼前人,一橫心,“相公,我,我要銀子!”
齊天睿聞言一掙眉,“你個笨丫頭!找人家借錢?”
“我……”還怎麼說?莞初窘得漲紅了臉,左右尋不著一句話,“可……”
看那小樣子恨不能鑽了地縫,齊天睿屏了笑,一把將她拖過來,“咱們牀底下的暗格裡有個錢匣子,自己找去。”
錢匣子?想起自己在齊府的那個小匣子,莞初有些泄氣,“相公,我,我用的多……”沒法子了,拜佛拜一次,橫豎丟臉,不如要夠。
“是麼?那裡頭大概有一千五百兩,不夠跟傅廣說,讓他拿給你就是。”
一千五百兩??
看那雙眼睛懵懵的,清澈見底,齊天睿用力捏捏小手,“我先走了,你趕緊著。”
看他出了門,看那簾子落下,門合上,莞初才怔怔地應了聲,“……哦。”
……
夜幕將將落下,莞初陪著秀筠吃了粥,正吩咐廚房煎藥,外頭小廝來報:二爺在門外候著奶奶呢。莞初聞言趕緊安置了巧菱幾句,就往外去。
身上換的是他預備下的衣裳,似初六那日的女孩兒衣裙,卻是不一樣的顏色,淡淡的水藍比甲,嫩蕊的裙子,還有一件嶄新的孔雀絲絨斗篷。應著他那日的話梳了女孩兒的頭髮,配上也是他特意備下的首飾:兩朵珠花,一隻小蝴蝶簪,一對水滴墜子,都是瑩瑩淡水的藍。穿戴齊整看著鏡子,想起他今兒身上的壽星袍子也是天藍的,倒又像成親做的那些成雙成對的安置……
出到大門外,他正候在臺階上,見她出來,一伸手,莞初握了,被牽著上下打量一番,這才道,“走吧。”
臺階下停著一輛四架的馬車,前後皆是四蹄雪白、額印白章的伊犁馬,毛色油亮,高大俊美,後頭拖的車廂厚重的板壁竟是雕出透空山花頂,裡外兩層,隔熱保暖、寬大結實,鑲玻璃的窗上掛了蘇繡十錦的簾子,門框上懸著一隻白玉鏤空雙蝶佩。
將她扶上車安置下,齊天睿也跟了上來,馬車緩緩驅動。
“餓了麼?”
“不餓。”
“那手怎麼涼?”大手裡小手握著空拳,涼涼的。
她扭頭看著他,抿嘴兒笑,“我將才給鳥兒喂水來著。”
他握緊了沒再問,莞初回頭湊到窗前,挑起簾子一小角,欣欣然透過玻璃窗看外頭夜色中的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