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水霧蒙了雙眼,雪晴的日頭照進來,他的影子閃閃地模糊在眼中,像在夢裡一般。不敢擡手把淚擦掉,只怕這一看真切便又是空空如也的清醒……
他的人似那冰封的山河之上初春解凍的第一縷和風,帶著冬日未盡的冷清,溫潤清淨,淡淡的煦暖。笑總在他脣邊,卻難得入在眼中。年少不識,她縱筆肆意,自有他,筆下才有了往駐的魂靈。
接下聘禮那一夜,長夜孤燈,整整一宿,她把不能與老爹爹言講的心思都寫給了他,這世上,若是還有一個人能懂得她此番的心思,必該是他。可是,她沒有等來一個字的迴音。他走了,像爹爹的長嘆一樣,讓她知道錯得不可挽回……
她不悔,卻怕,怕他永遠都不會再見她。直到齊天睿又帶回了他的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心思暖化,青磚碧瓦之下,日子一如從前,只是,那信中卻難得給她一個字……
“怎麼,這就不認得了?”
他的語聲把這一屋子冷冰冰的雪都化乾淨,莞初一抿嘴,小渦兒深深凹陷,淚珠兒便撲簌簌滾了下來,“我……還當你再也不見我了。”
“過來。”
莞初抹了一把淚,走到他身邊,“那日我給你寫信……”
“傷得重麼?”
他不理會她的話,只低頭看向她的傷手,莞初趕緊擡起來,還未消腫的手掌胖嘟嘟地裹著藥棉。
“來。”
隨著他來到桌邊落座,莞初才見那桌上早已預備下了藥與新棉。乖乖把手臂擺在桌上,看他極輕柔地打開她傷口的藥棉,莞初小聲道,“你……是來給我上藥的麼?”
葉從夕看著那傷口不大,卻是稀軟紅腫,難結痂,不覺蹙了眉,“疼麼?”
“疼。”
葉從夕擡眼看著她,“可是整個手臂都疼?”
“……嗯。”他看一眼,問一聲,不知怎的就覺得心酸,竟是疼得忍不得了……
葉從夕放開手,研磨蘸筆,“不能光敷藥了,得吃些排膿消腫的湯藥。”
一個字都不曾問她安好,莞初的心裡卻悄悄地鬆了口氣,眼中也清凌起來,湊過來看他寫方子,“葉大哥,你幾時當真成大夫了?”
“不是說過不許叫葉大哥。”
“可我不能總跟著睿祺叫你先生吧,權且如此,不成麼?”
“不可權且。”
“那你往後也別叫我!”
看他瞥了她一眼,不再做聲,莞初噗嗤笑了,“我說笑呢,你叫什麼都好。”
葉從夕擱了筆,輕輕吹吹紙上的溼墨,“先隨著睿祺,待到該改口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
莞初點點頭,甜甜的小渦兒,“好。”
低頭,看著他給她敷藥、包紮,日頭照進來正在他的手指上,那影子越發修長,雪白的藥棉在他的手下輕挽,蓋住了她血跡斑斑、難看的傷口,那般小心,輕柔,輕得她都感覺不到,那痛,倒不見了,莞初有些出神……
輕輕放開她,葉從夕站起身,走到藥鬥櫃前取了小銅稱抓藥,莞初也起身隨在他身邊,“我跟著婆婆學佛呢。”
“我聽說了,佛經典藏,學一些也好,這些時,你筆下確是清靜了不少。”
“可還好?”
“比從前那聒噪麼,嗯,好多了。”
“嗯?好你!往後再不接你的了。”
看她果然瞪了大眼睛,小眉倒豎,葉從夕笑了,“佛理要領會,心要靜,卻不可過於隨性,拖延。這幾日可是偷懶了?”
莞初嘆了口氣,“這幾日就忙著金鳳了,落了好些。”
“往常在家不知計較,如今可要當心了。”
“嗯嗯,往後再不敢了,齊家的東西都不敢碰了。”莞初心有餘悸,“當時也是因著正是年下,來不及。若是有時候兒,會想著不如把譜子賣一賣,就是不知道可有人要,值不值錢。”
“值錢。”葉從夕包好了藥,帶著她重又落座,“如今杜仲子可是一譜難求呢。”
“真的?”她樂了,“你當日還笑話我來著!”
“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
他仔細地在藥籤子上注著藥名,眼皮都不擡,那語調便越發有趣兒,逗得莞初掩了嘴兒咯咯直笑,又道,“你還這麼說,這些時給我的,有的好,有的不好。”
葉從夕輕輕一挑眉,“是麼?有不合心思的了?”
“你寫的那些山水,我都不記得是什麼樣子了,如何譜得出來?”
葉從夕擱了筆,“莫急,等天氣暖和些,我把睿祺接到我府中來住些日子。”
“真的?”
“到時候讓天睿帶你出來。”
一聽那人的名字,莞初眼裡的光亮立刻就烏突突的,“……不用。”
看她敗了興致,葉從夕這才柔聲勸道,“一個屋檐下,這府裡,他該是你最得倚靠之人,總要知道他些。”
“不必了。”
看那賭氣的小模樣結了仇一般恨恨的,葉從夕笑了,“莫當他是兇神惡煞,成心與你爲難,其實,天睿他自幼聰明異常,好讀書,人……”
“好讀書??”莞初驚得不得不打斷,“他不是因著死活不讀書才被公爹趕出去的麼?”
葉從夕笑笑,“天睿頑劣卻識字早,一點子歲數就在齊老爺的書房踩著梯子讀書。江南考官架子上的藏書早早就被翻了個遍,尤愛字畫、史書,好鑽研,一時鑽了進去,幾日都不出房門。只是,也因著讀書早,看得多,送到書院裡就常與師傅作對,人又不安分、鬼點子多,總惹事,當年齊老爺是嫌他太玩鬧、不肯應試,才把他趕出去。”
“……是麼?”
“你想啊,他若是大字不識、只知胡鬧,趕出來豈不是死路一條?又如何能靠古董起家?雖說最起先也是靠矇騙的小伎倆,可若非他於字畫鑽得透徹,如何能哄得衆人?如今,人人都知道他是裕安祥的財神,其實,九州行是江南第一大雅行,在古玩典當行,尤其是字畫行,齊天睿的名諱可是非同一般,是個道地的行家。”
九州行……難怪……
“天睿與我自幼結伴,他雖性子頑劣,心腸卻實,答應我的事定會做到。斷不會爲難你。”
莞初聽得似是而非,葉從夕口中所述之人與那早起入夜都要她伺候洗漱更衣、一雙迷離醉眼逮便宜就佔、壞水一股子一股子往外冒的人無一絲相似之處,雖說他的話都該信,可獨這一宗,萬萬不能茍同……
“莞兒,”
“……嗯,”
“已然走到這一步,更不可茍且。”
“嗯,既來之,則安之。”
葉從夕輕輕蹙了蹙眉,“可能安穩?”
“能。他外頭有家,很少回來。”
她笑笑,清凌的目光之中竟是無半分落寞之色,當初的執拗已然失算,她卻依然“既來之,則安之”……
遠處傳來笙簫管樂,隔著一堵一堵青磚灰牆依然飄了進來,細小卻熱烈,比那正午的日頭還要刺眼……
“葉先生,我走了。”
“嗯。”
打開門,走出藥房,白雪瑩瑩晃得莞初一時睜不開眼,臺階下枯樹旁遠遠地候著綿月。
“莞兒!”
剛要擡步,身後一聲喚,莞初轉回頭,房中陰影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莞初靜靜地候著。
“……記得回去命人把藥煎了。”
“哎。”
她轉身走了……
葉從夕站在臺階上,心思像雪地上那一串淺淺的腳印,隨著她遠去……
一時人在眼前,一時人走遠,方覺紙上那些墨不過是虛無的浮物,哪裡有言語能訴盡此刻心頭掛念……我不敢寫,你可讀得出?
若非睿祺一番稚語,怎會明白你小小年紀難耐的隱痛,想帶你從此千山萬水,你卻執拗,非要成之夙願。而如今,他矇在鼓裡,你如履薄冰,曾經的安然早已無存,是如何安之如命?
幸而他有千落,幸而他還尊我爲兄,天睿無過,無需爲此受難,他不理,不糾纏,求之不得。
三年,定要護你全身而退,這不能啓齒的秘密,就讓它像杜仲子一樣永遠躲過世人,躲過天睿……
……
葉從夕從藥房出來,出東院角門,將將進了園子,已是有人在候著。見他出來,齊天睿他滿面笑容迎了上來,“從夕兄!”
葉從夕未及應,看鎖著眉頭,齊天睿因道,“你怎的了?可是那丫頭說我壞話了?”
“怎麼老是丫頭丫頭的,她是你的丫頭麼?”
齊天睿挑挑眉,心道她也不是我媳婦兒啊,讓我叫她什麼?又道,“她怎樣?”
“手傷淤腫難消,我給她開了些湯藥。”
“沒說什麼?”
“能說什麼?”
葉從夕只管走,齊天睿跟著,“我還當她委屈死了呢,還不得找你告狀。原是她自己不省事,我幫著,還得罪她了。”
“你倒是個好的!”葉從夕斥道,“她沒提那琴,可我告訴你,那是當年寧老爺子親手做給她孃的,輕重如何,你自己掂量。”
“既如此寶貝,她作何要拿出去當?摔了和當了還不是一樣?”
葉從夕冷笑一聲,停了腳步,“這便要問你了。她不做古董,不認得老貨,當了金鳳也是情之所急,知道補救贖回來便罷,爲何會怕成那樣?寧願當了自己亡母的遺物也不敢知會她的相公?”
“哎,這倒奇了,怎麼問上我了?”齊天睿大不買賬,“不是依著你,我難得回府,清清靜靜地讓她一個人過?又要遠著,還得讓她有事就想得著我,你當我是誰,菩薩?遇事想起來燒柱香、抱抱就行?”
這廝從來都是有理!葉從夕有些恨,“好,不知不罪,可既然落入你手,把金鳳還她就是了,作何要騙她,爲難她?身在婆家本就嚇得不輕,你再火上澆油,能不慌張?她自幼就會騎馬,極謹慎,從未摔過,落入你手一日就傷得如此,你還脫得了干係?”
看葉從夕果然起了火,齊天睿也只好滅了氣焰,“我不過就是想讓她認個錯兒,誰知道她這麼硬的骨頭。”
“寧家人日子雖窘迫,卻清高自傲、沒有一個認錢的人。她若非無奈,絕不會碰你的金子。何必定要抓著不放,不與寬容?”
“這麼一說倒提醒了我,從夕兄,她可與你說起爲何要這麼一筆銀子?”
葉從夕搖搖頭,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齊天睿。齊天睿低頭看,是一千兩銀票,蹙了眉,“從夕兄,你這是做什麼?我還缺銀票不成?”
“你的錢她不會要。這個給綿月,讓她斟酌。”
齊天睿想了想,沒再言語。葉從夕又將剛纔房中寫下的一頁紙張給他,“這是地址,初六那日把她送過來。”
齊天睿接過來看著上頭不知所云之處,納悶兒道,“這是哪兒啊?不是要在我宅子裡麼,你要帶她往哪兒去?”
“去了就知道了。”
齊天睿低頭將地址與銀票一道收入袖中,心裡莫名有些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