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孃家?!?
她低著頭,眼簾輕攏,看不到眸中顏色,只輕輕的吐出這麼一句,比起昨日伶牙俐齒的頂嘴,勢氣全無。軟綿綿的模樣像是陷阱裡逃不脫的小兔子,橫豎不再掙扎,可憐兮兮的。昨兒他一股子燥火險些壓不住,實在恨她不懂事,不管怎樣有情意,女孩兒家也該知尊重,弄出這事來真真是麻煩!可此刻瞧著,年少糊塗,行下了事卻撐不得,嚇得狠,齊天睿心裡的火雖在卻不由人就啞了勢頭,“回孃家做什麼?”
“身子……不適宜,想家?!?
“莫再想著那要人命的事,安心養你的身子?!?
“不?!陛赋踺p輕抿了抿脣,“……就是想回去住幾日?!?
不知是那眼睛太大,還是那裡頭顏色太淺,一句話說得像是已眼淚汪汪。不說因由,一口咬定了要回家,犯了錯的孩子只想叫娘,其中酸澀,怎不尷尬?只是這點子面子撐得辛苦,齊天睿只得耐了性子勸道,“這事你遮不住,回去岳丈和二孃見了怎能不疑?不如在府中好生將養,待喜訊傳了過去,你若想回再議不遲。”
她的頭越低,語聲也越輕,“我不想……勞煩你。”
淚蒙了嗓音,終是道出尷尬。最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了,再說喜訊,如何能不羞恥?女孩兒家畢竟臉皮兒薄,齊天睿想說你何必計較我,你我又渾不相干!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他自己也不得不認,雖是有約在先,雖是早早知道她是義兄的女人,可一條喜綢娶了回來,拜天拜地成就夫妻,無論將來如何,此刻她頭上頂的是他的妻名。這一場尷尬,激得他火起,迫著他恥辱,齊天睿心裡那滋味實在難以言說。他多少歷練尚且如此,更況一個情愫初開的小女兒,便緩了口氣道,“我不計較,你倒計較?!?
“我……我就是想回家幾日。”
她不再多周旋一個字,只咬定這一句,像只貪了骨頭的小狗兒,橫豎不鬆口。羞恥之極,口中才會如此拗著,這個時候的人是勸不得了,齊天睿因道,“想回去住幾日也行,等後晌大夫過來瞧了,我就去知會老太太和太太。府裡許是要有些折騰,待緩幾日再送你回去。”
“我明兒就要回去!”
話這麼硬,她看都不能看他卻犟得像頭小牛犢,齊天睿覺著不對,低頭瞧,“怎的了這是?嗯?”一縷小發垂在腮邊,攏著長長的睫將那沒有血色的小臉襯得好是頹然,他輕輕把她的下巴捏起珀來,淺淺琥珀浸在水中,漾漾的,再看不清那總是清澈的眸底,似淚非淚的悽楚,竟是比痛哭流涕更覺悽楚……
“你……是想回去見他?”
她似愣了一愣,而後輕輕搖了搖頭。他的指尖觸著那細細滑滑的小臉,與這面上顏色一樣,涼涼的……
齊天睿蹙了蹙眉,“你壓根兒就沒打算跟他說?”
“……嗯?!?
“不信他?”
“這話沒意思?!?
淡淡一句,她似忽地就長大了。齊天睿原是想著葉從夕一旦知道此事,必不能聽任妻兒寄人籬下,一旦執意要接她走,便是招架不得。遂私心算計,能先不讓義兄知道最好,待到瓜熟蒂落,府裡上下都報了喜成了一家人,到時候再勸他忍耐方妥當??纱丝搪犓緹o意與男人糾葛,只獨自承當,齊天睿方懂得當初那要鋌而走險的心思,一時竟是忘了葉從夕的爲人,看著爲男人一時歡愉而深受苦楚的女孩,正是鴛鴦帳下與自己同牀共枕之人,這苦便似蔓延過來,不覺咬咬牙,低頭輕聲道,“不怕。有我呢?!?
“……不會拖累你?!?
“你是我媳婦兒,再累也得拖著。”齊天睿未再許她搭話,“我這就去跟太太說,就說你身子不適,想回家住幾日。在家舒舒心悶,回來咱們再知會府裡?!碑吘?,她此刻這副霜打的模樣哪裡有一點喜氣?此刻報喜讓她知應府裡一衆人只會雪上加霜,弄不好事敗,迫得她出點子事就糟了。
齊天睿正要起身,不想被輕輕拽了袖子,“求你……莫跟太太說我身子不適?!?
“那作何因由?”
“可否,借你的話……說帶我和秀筠往粼裡去遊玩幾日?”
“秀筠?”齊天睿有些納悶兒,“我帶你走便罷,爲何還要帶著秀筠?”
“……前些時在老太太跟前兒說話,大太太直說粼裡風光好,秀筠聽著倒羨慕,咱們太太便道哪一日讓我帶了她去玩幾日?!?
齊天睿聞言,想來那日閔夫人不過又是藉著擡舉方姨娘這廂與大太太別勁,何必當真?只是,她這麼一提醒倒似更妥,畢竟若說不得病,就這麼要帶她回孃家,閔夫人那邊怕也不大好糊弄,有了秀筠,藉著東院的話頭便好說的多。再者,難得姑嫂兩個生出姐妹情意,回去一道說說話也免了她再去尋那要命的法子。遂齊天睿點頭應允道,“也好。不過,此事萬不能再有人知道。”
“嗯?!?
她輕輕咬了咬脣,聽話地點點頭,一對小渦兒淺淺的,滿是屈辱,幾分淒涼……
……
齊天睿行事向來利落,離了莞初轉頭直奔福鶴堂。正是前晌回事的時候,阮夫人和蘭洙都在前頭,老太太跟前兒只有方姨娘陪著說話,一旁的六仙桌上秀筠在剪著花樣子,秀婧秀雅圍著拆連環,見齊天睿進來,都道稀罕。
被老太太招呼到了跟前兒,齊天睿問了安康,一道隨著方姨娘說了幾句天氣的閒話,餘光瞥向那一桌子小姐妹,秀筠也不知在端詳什麼,半天下不了一剪子,頭低得都要貼了那樣子,臉色越發寡白;兩個小丫頭自他進來便仰著臉往這廂看,這半日玩耍像是也怪沒意思的。齊天睿就著話頭跟老太太說起明兒要帶莞初回粼裡,秀筠不知是沒聽著還是根本就無意,眼皮都沒擡一下,倒是秀婧秀雅湊過來吵吵著想去。
齊天睿笑著很寬和地應道妹妹們都去,又說此次正好也趁便看望岳家。老太太聞言攔道,哪能這一大隊人馬往人家家裡去,新媳婦嫁過來才這些日子,婆家倒要都吃回去了!衆人都笑,齊天睿就勢道,老太太說的是,孫兒倒沒計較。那就先帶大妹妹,過幾日天氣和暖些再接老太太、太太們一道去遊湖。秀婧秀雅一聽來了勁頭,跑過來擠了暖榻上直跟老太太撒嬌,聽著喳喳鬧秀筠纔算擡了頭往這邊瞧。
方姨娘口中道謝,又笑說,“這幾日秀筠總是懈怠怠的,正愁沒個消遣的去處,只不知太太可放心她出門?!?
齊天睿笑道,“我領著,大伯母必是最放心。您說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含笑點頭,眼中甚是歡喜這小兄妹的情意,方姨娘趕緊陪笑,“多謝二哥哥,自新嫂嫂進門,這少言寡語的丫頭倒有了說話兒的,也是難得投脾氣?!?
齊天睿點頭稱是,又向秀筠道,“大妹妹下晌就吩咐收拾好行李,咱們明兒一早走?!?
秀筠看著他,輕輕蹙了蹙眉,兩眼裡有些疑惑,不過到了兒還是在方姨娘的催促下點了頭。
福鶴堂這邊說妥當了,謹仁堂那廂就好辦多了,閔夫人想是老太太見著天睿便又提起粼裡來才惹出這一樁事,畢竟也是自己當時應下的,這會子也便不好駁,只是囑咐走個三兩日就好,新媳婦總往孃家跑不是什麼吉利事,瞧這才說要回就敢擺了架子不來請安。齊天睿想替莞初說句話,又說不得身子不適,女人們這些藉口閒話也是繞不得,便任由閔夫人數落了幾句。
次日天不亮齊天睿就起牀,回頭見那丫頭圍著被縮在牀裡頭,小身子瞧著好是可憐,睡得倒實在,不覺嘴角一咧,這沒心沒肺的混賬丫頭!
將將用過早飯,未待齊天睿往東院去,秀筠倒帶著丫頭巧菱到了素芳苑的樓下。莞初聞聽趕緊迎了下去,那神情切切,果然是親得不得了。聽樓梯上急急的腳步聲響的好是輕快,全不顧及自己是有身孕的人,齊天睿也是無奈,這哪有個做孃的計較?看來真得早些接回來看著,好歹讓她平安把孩子生下來,往後有奶媽也就好了。
……
一路往粼裡去,莞初總算得著在車裡跟秀筠說話。實則秀筠昨日回到房中就已然想明白這是莞初的主意,只是很憂心是否二哥哥也知道了,正是怕,一聽這麼交代放下心來。莞初握了那冰涼的小手,把自己的盤算咬著耳朵說給她聽,回到孃家就好行事,外頭的大夫穩婆都找好,一日去一日就得回,不能耽擱,不過不必擔心,一應車馬暖褥都預備齊全,正好應了名兒到粼裡玩,能將養兩日,待回到府裡更不易露破綻。
秀筠聽著只管點頭,這些日子擔驚受怕,此刻都交給嫂嫂手裡,一下子便安心了許多,只小聲又安置好歹莫讓二哥哥知道。莞初拍胸脯,放心!心道,之前若說還怕他狗鼻子伸太長,這回有了這真真假假的遮掩,反倒好辦。
昨兒下晌就已經著人往寧府送信兒,今兒一到,寧夫人便迎了出來,娘兒們一見,歡歡喜喜的。齊天睿一旁瞧著,見了娘那丫頭的臉色即刻就紅撲撲的,沒事兒人似地直拉著秀筠往後宅去,不知怎的齊天睿覺著哪裡不合時宜,瞧了一會子也琢磨不出,只得罷了,獨自往堂上去拜望老泰山。
繡樓之上,按著昨兒信裡的叮囑,寧夫人把秀筠也安置在了莞初房中。待到齊天睿轉回頭來探望,見小姐妹十分親熱,原想著要再與丫頭寬解、囑咐幾句,卻已是沒他說話的地方。
這一路車馬勞頓,秀筠的模樣越發疲倦,莞初惦記要趕緊讓她躺下歇息,言語之中便藏不得:有二孃照應,你放心……我都記下了,你路上慢走……我有些頭暈,不能送了……
言語淡漠,神情倒似急切,那曾經見面就掛在口邊的相公二字再也不聞,這明明白白的逐客令攆得齊天睿有些惱火,可當著秀筠和寧家人也不得發作教訓她,又忍著待了一會兒,這便起身告辭。
他總算離去,莞初悄悄鬆了口氣,總算卸下一副重擔,孃家諸事好辦,便是露了馬腳也不妨,這麼一來竟是比先前的計較還要穩妥,真是佛助神佑。
他向來行色匆匆,此刻的腳步怎的就覺沉緩?隱在窗子後,看那挺拔的身影分明漸行漸遠,卻莫名的讓莞初生出些許慌亂,想叫艾葉兒送他出去看著他上馬這纔好,卻是左右都尋不著那小丫頭子……
……
齊天睿從繡樓上下來見底下難得地有兩個清掃收拾的僕婦,手腳麻利,張羅著小姐們的行李,只是左右也不見能貼身使喚的丫鬟。不知與從夕兄究竟是怎樣糾纏,這一回那丫頭像是鐵了心要獨自承當,不給他送信也就罷了,這一回回孃家竟是把綿月給留在了府裡,可見決絕。只是這有孕在身又不肯知會自己的爺孃,還帶了秀筠來添麻煩,如何將養?
一個人過了花園子,將到前廳的時候,齊天睿越覺踏實,忽想起來,怎的忘了給她擱下些銀子?寧府裡頭日子都計較,補品怕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又想著該再囑咐秀筠幾句,艾葉兒是使不得,可巧菱那丫頭是府裡調//教出來的,瞧著也識眼色,不如讓她多操些心。
這麼想著人就往回轉,將進了月亮門,兩邊的竹子日頭底下比冬日青翠許多,更覺鬱郁蘢蘢,探出頭來幾是遮掩了甬道。齊天睿正要穿過,忽聞那竹子外頭有人聲。
“煮上了?”寧夫人的聲音詢問道。
“嗯。”艾葉兒應道。
“那是黑紅糖,擱了薑片燉了,最是舒經緩痛呢?!睂幏蛉擞謫?,“幾時來的?這回月事可痛得厲害?”
“昨兒下晌來的,頭一日倒沒瞧姑娘怎樣痛。”
“那今兒正好喝,快送去。”
“哎!
竹子外頭,齊天睿像一尊被雷劈了的泥像,渾身炸裂,牙咬得咯咯響,好你個混賬丫頭!真真是膽大包天!什麼謊都敢撒!爺竟是被你耍得團團轉,這回再饒了你就說不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