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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天睿!!你個豎子小兒!!竟敢咆哮公堂、含血噴人!本官……”
“韓儉行,你個老王八蛋,還本官?你算什麼狗官?燒官倉,殺劉泰,侵吞江南穀米,心比蛇蠍毒,胃口比豬都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哪來的狗臉在人前叫,早該一頭磕死那官帽上,以謝天下。”
府衙外淅淅瀝瀝、秋雨不盡,公堂上脣槍舌劍、熱氣騰騰。一邊是堂堂朝中三品大員,年近半百、頭髮花白,一身散答團花緋袍、頭戴烏紗帽、腰束金荔帶,耀眼的公服、軒昂的氣勢在陰森威嚴的堂下被壓得十分突兀,此刻氣得臉似豬肝、老聲粗氣,一字一句,斟詞酌句,駁得口泛白沫;另一邊,年輕的公子,一身雨過天晴的箭袖,青絲高挽,白玉束簪,身型略瘦越顯挺拔,高鼻薄脣,眼窩微陷,脣角一絲嘲諷,目光凌厲之中透著戲謔;出口語速快,語氣淡,噼裡啪啦扔過去,不氣不怒,罵得好不痛快。
堂上端坐正是右都御史方簡博,此刻抱著肩身子前傾,幾是趴在公案上,看得十分過癮,待到罵得差不多了、眼看著韓儉行老兒就要被噎死過去,這才慢條斯理拿起驚堂木輕輕敲了一下,溫柔地叫,“天睿,天睿,齊天睿,”
“是,大人,草民在此。”齊天睿這才意猶未盡的重新低頭應話。
“同源的賬上落有給裕安祥的三分,”方簡博翻看著案上厚厚的賬簿,“是利錢麼?”
“不是。是分紅。”
“這麼說,裕安祥是同源的共犯,沒有裕安祥的鼎力相助,同源這一回也不至於能搶下官糧?”
“大人此話有失公允,裕安祥共犯收早稻不假,可同源並非因著裕安祥才能搶下官糧。朝廷撥款,官價收糧是一兩二石,同源是兩錢一石,不足官價的四成,若非呆傻癡蔫,農戶們根本就不會把糧賣給同源。怎奈轉運使韓儉行一用同源賄賂、二用官威壓制,苛刻規制、極盡拖延,農戶們走投無路方低價賤賣,最後連自己的口糧、衣裳都掙不下,民間更有民謠說:‘豐收年,苦力年,賣了糧食買糠皮’!官倉拖來拖去只收下不足一成,同源轉手以官價賣入官倉,轉手就是翻番兒的利。我裕安祥的銀子不過是供他收糧週轉,最後落入同源的都是戶部撥下來官銀。”
“齊天睿!你信口雌黃!”跪在韓儉行身旁的金陵倉場監督臉色煞白,“大人!金陵官倉都是從農戶手中徵的糧,筆筆都有明細記載,求大人明察!”
“明細記載?”齊天睿冷笑一聲,又擡頭向上拱手,“大人,聽聞大人已經封存了我裕安祥的銀庫,銀庫四面鑿穴,北庫深處又專設密室,密室中所藏正是收兌進來的同源抵銀。那銀錠子上頭都有刻章,正是今年三月初纔在通縣開的鎮遠制錢局所造。大人知道這些銀子專供官中,撥出來都是軍餉和戶部撥款,流入民間不足月餘,千里之遙,遠不及江南!而同源押在我裕安祥的銀子足有五萬六千兩,與我呈給大人早稻的賬簿筆筆都能對攏,請大人明鑑!”
“好,”方簡博從面前“執”字籤筒中抽中一簽擲給堂下佩刀護衛,“去,帶人把銀子都擡到衙門來。”
“是!”
“大人!”身邊一干倉場收糧的官員已噤若寒蟬、瑟瑟發抖,韓儉行卻依舊滿面屈辱、不忿,只道,“這半日齊天睿呈上的證據都是與同源有關,收糧壓價,與倉場官員勾結;卻又杜撰出背後有掌控,無憑無據就構陷下官!下官承認教子不嚴,縱容犬子與同源掌櫃劉泰來往,可犬子並不在官中,所謂交情也不過是吃過幾次酒,從不曾有利益相往!如今劉泰已死早無對證,大人案頭所謂同源與下官私下走賬的賬簿並不能辨別真僞,不能任憑齊天睿一人之詞就妄斷下官!下官不服!懇請大人將下官解往京城,三司會審,以證清白!”
“韓大人,韓大人,稍安勿躁,”方簡博擺擺手,又轉頭道,“齊天睿,你有何話說?”
“我無話。”齊天睿挑挑眉,“韓大人說那私賬的賬簿是假的,我說是真的,可劉泰供給大人的銀子也不在我裕安祥存著,我自然也沒有對證。只不過,草民幾個月來到探得一些瑣事,不知在這公堂之上能問不能問?”
方簡博端起手邊的茶盅,撥撥茶,看著韓儉行,“韓大人,你說呢?”
“哼,”韓儉行冷笑,“只管問!老夫行端坐正,還怕一介黃口小兒不成!”
齊天睿忙拱手,含笑道,“韓大人,您在朝中是從三品官職享正三品官祿,是麼?”
“是。”
“本朝規定,正三品月俸三十五石穀米、一百一十兩銀子。可對?”
“對。”
“這就是了,韓大人養著一房夫人,四房姨娘,一大家子一個月用這些錢雖說不寬裕,倒也殷實。更況,韓大人一向克儉,堂堂轉運使府都是積攢多年才擴建至今,也不過是個七進的院落,真真是少有的廉潔。”
齊天睿十分欽佩地又拱手,韓儉行冷冷地哼了一聲。
“韓大人,其實我就是想問問您從哪兒找的這幾個姨娘啊?可否給小侄說個訣竅,小侄也好尋著去,像您老一樣坐享齊人之福。”
一句問,問得滿堂皆啞,連癱在地上起不來的小官兒們都瞪了眼睛,韓儉行頓時大怒,“你說什麼??!”
“齊天睿!”方簡博喝道,“混賬小子,你要做什麼?”
“大人息怒,韓大人也息怒,”齊天睿忙賠笑,“草民並非不敬、覬覦美色,只是因著簽下同源,不得不往江南各個產糧縣去走了一趟,才知韓大人四位姨娘的孃家共計擁有上好良田八千餘畝,房屋一千餘間,各家都有當鋪,古董玉器不計其數。大人啊,您的姨娘個個富可敵國啊,就您老這點子俸祿錢,不吃不喝得活八百多歲才能掙得下,真真是老王八要成精了。”
“噗!”
一旁端正記錄的師爺忽地失笑,堂上強屏著的官吏衙役都再忍不得,一時竊竊笑聲不絕於耳。
方簡博一口茶沒嚥下去,險些嗆了口,瞧著韓儉行臉色煞白,眼中陰冷,不待他開口,一面從“執”筒抽出令籤傳給衙役吩咐即刻查明,一面呵斥齊天睿,“混賬小子,口不擇言、藐視公堂,給我打!”從“嚴”筒中抽出一支黑籤扔了下去,一簽五板,衙役立刻摁住齊天睿,開打。
一旁的韓儉行想怒不敢怒,想爭不敢爭,眼睜睜看著方簡博裝腔作勢地打齊天睿,只覺一口死血堵在心頭,多少年行事謹慎,那田畝雖說分在姨娘的孃家,卻都十分隱蔽並非本姓,想著就算自己有朝一日壞了事,也絕不該查到此處,怎能就讓這無恥之徒給查了去??聽著那慢吞吞、不著皮肉的板子落在青石地上,韓儉行只覺手腳冰涼、頭髮暈,事到如今,才知大限將至……
方簡博支著肘看著被摁在地上的齊家小爺,饒有興味。自己與齊允年是同年進士,同朝爲官二十栽,私交甚厚。齊允年在地方上查案展雷霆之勢,方簡博在京裡接應,一面擔驚受怕,一面處處爲他周旋,心裡十分佩服。一直以爲齊老太爺一輩子陪王伴駕、溫溫和和,養得膝下一堆弱書生,能有齊允年這麼個兒子算是出了奇。沒想到,回到他江南老家,才見還有這麼兩個侄子:一個一副呆板書生模樣,卻是錚錚鐵骨,爲了黎民社稷,不惜搏命;一個是商賈玩家,卻膽大心細、足智多謀,小兄弟兩個竟然敢挑釁根深蒂固的江南轉運使,也正因著他們輩分小、勢力單薄纔不曾讓老狐貍起疑,成就今日甕中捉鱉之局,齊家果然後繼有人!
方簡博一面慶幸一面也後怕,事關生死,韓儉行早就下了殺心,弄死這兄弟二人簡直如捻死螻蟻、易如反掌,不知兩人是怎樣逃過劫難,不但將信送遞京城、更護著所有證據現身公堂,真真是蒼天有眼……
一堂審完,齊天睿提交的賬簿與官銀都被封入府衙作證;按察使陸風、儉事官齊天佑當堂釋放,裕安祥與齊天睿私邸抄出的物件悉數歸還,損毀折價賠償;韓儉行被即刻遞解京城交於大理寺,待證據齊聚,開三司會審;金陵倉場監督收監,倉場侍郎於潛已早一步下到各縣,詳查早稻穀米一案。
齊天睿作爲裕安祥掌櫃,爲同源共犯,該收監待審。念在他護證有功,御史方簡博網開一面放回家中,不日一同往京城作證。
……
秋雨依舊,陰冷溼寒,可齊家上下卻是雨水裡奔走相告、喜氣洋洋。
十天的牢獄,齊天佑瘦脫了型,傷痕累累,被擡進福鶴堂的那一刻,女人們的淚聲再也止不住,連齊允壽都紅了眼圈。老太太抱著孫兒大哭了一場,險些背過氣去,好容易被衆人勸過來,又趕緊服侍著飲下安神湯。而後都勸著要把天佑擡回房,老太太不依,非要看著給孫兒上藥。
誰能拗得過?只是天佑受的是杖刑,打得都是見不得光的地方,自己早就羞得擡不起頭來,可老祖母就是不依,沒法子,只好把人都攆了出去,連他的親孃阮夫人都不能在,卻是不肯放開媳婦的手。老太太看著蘭洙給擦身、上藥,直到天佑洗乾淨,上好藥舒舒服服地趴了,老太太接過小粥碗,親手一口一口喂下,這才瞥一眼地下跪著的那個不省事的混賬東西!
這亂糟糟的半天,齊天睿跪著連個理他的人都沒有。不論大哥說什麼,閤府上下都認定是他捅了大簍子把哥哥給搭了進去,捱打也是爲他挨的,受罪也是爲他受的。在府衙公堂他能侃侃而談,可在這福鶴堂,一個字也不敢爭,只能跪著,聽訓。
看嫂嫂蘭洙給大哥上藥,撲簌簌直掉淚,一向刻板的大哥此時也顧不得了,自己疼不疼先不說,直擡手給媳婦擦淚,心疼得好似捱打的是她,要不是老太太還在跟前兒不知要做出什麼來。齊天睿看著,心癢癢,想自己的丫頭,丫頭要是知道他受了這麼多罪,定是心疼死了,淺淺的水眸一哭,更是水波灩灩,好看得不得了,小鼻子被淚水一浸亮晶晶的,看著就想咬一口……
“混賬東西!你還不知錯!”
齊天睿只管想媳婦兒,老祖母說了什麼也沒聽著,這一下又惹了老人,趕忙道,“錯了,錯了,老太太,孫兒知錯了啊,都是我不省事連累大哥,都是我……”
“你知道是你就好!你多大的能耐、多大的勢力??有幾個臭錢了不得你了,敢一個人去抗官府,可把這一府老小的安危放在眼裡??”老太太氣得發抖,“來人!請家法!到祖宗面前給我把這個不肖子打死去!”
“老太太!老太太息怒……”
衆人都忙勸,可誰還攔得住?齊天睿被拽到祖宗祖宗牌位前結結實實地捱了一頓板子,雖說下手的家丁也都知道輕重,沒把他打得皮開肉綻,卻是青紫淤血、腫得老高。打完了自己爬起來,也不要人扶,一步一拖、歪歪斜斜的。
看著他出來,閔夫人忙迎了過來攙住,一面掉淚,一面恨道,“不省事的東西!看看你惹的禍!”
“哎呀,這是大喜事,都讓你們說的還成罪過了。”齊天睿嘟囔了一句。
“哼,喜事!”能把韓儉行除掉,閔夫人心裡實在是得意兒子,又看他疼也再捨不得罵,攙著他走了幾步又道,“那丫頭呢?私宅都抄了,她人怎麼還不回來?”
“她不等著我回去?哪敢私自動地方。”
將才捱打的時候滿心窩裡都是丫頭,想著抄家的時候定是嚇著她了,又聽說出這麼大的事,不知道哭得怎樣了,這一回去還不得抱著他再不撒手?越想齊天睿越耐不得,一身的傷、痛都恨不能即刻丟到她懷裡,讓她好好兒疼疼他,遂擺擺手,“我走了。”
“你往哪兒去??”
“回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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