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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過五更天,謹仁堂一如往常開了院門,這一回陰雨黑天裡不但迎來了二奶奶,竟是難得地還有睿二爺。
閔夫人昨兒廟裡走了一圈,腰痠背痛,夜裡睡得實這會子還沒起,正是吩咐梧桐先讓莞初抄經,就聽回說兒子也一道來了,這便不肯再躺著,趕緊起了身。
孃兒兩個坐到了外頭暖炕上,齊天睿仰身躺倒在新緞條褥上,身子懶,精神卻極好。當著兒子,閔夫人原不想讓莞初背經,倒是齊天睿說趕緊背,背完吃飯,餓得狠了呢。閔夫人這才應了。
天還沒亮,雨小了,雨味越發濃重,房中甚靜。莞初端端正正地跪在佛龕前,開口背誦,語聲輕卻十分清晰,佛經一字一句地傳過來,像是平日唸誦,不但流暢更帶了悠悠的調子。
齊天睿瞇了眼瞧著,聽著,像是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一隻小貓兒,今兒這相的裝得怎麼看都順眼。忽地覺得丫頭不是長了個笑模樣,是她真喜歡笑,眉梢眼角,掩也掩不住,那麼大的眼睛總是彎成半月兒怎能不喜人?這佛經也絕不是敷衍,背得極仔細,佛理究竟明白幾分暫且不論,這份心誠卻是實實在在。
昨兒往廟裡去閔夫人原本是想讓老師傅瞧瞧這丫頭可有那凡人瞅不著的奸邪之氣,或是藏在底下的狐媚子勾魂剋夫之術,誰曾想她竟私自做主帶了秀筠去。姑嫂兩個一路上形影不離,小堂裡頭上香聽經就去了一個時辰,若不是有老師傅坐著說話兒,閔夫人當真是忍不得。回到府裡就把平日唸的經文都命她抄仔細回房背誦,如此貪玩成性一夜的功夫如何做得?遂閔夫人命彥媽媽把今日的責罰都預備好了,豈料此刻她竟是背得明明白白的。當著兒子的面,閔夫人直聽得胸口氣短、臉色發白,一股子邪火壓也壓不住,咬碎了牙,竟是恨不能即刻嘬了她的肉來吃。
圓圓的身子越發沉重,呼出來的氣息都喘,閔夫人已是難忍難消,齊天睿也瞧出了苗頭,背到一半就尋了事將莞初支應出去,這便坐起身湊到孃親身邊。娘兩個挨著說話,齊天睿只道:看光景太太您將媳婦兒調//教得好,只是日子長,這麼著整日不離可不是長久之計。兵法裡講不戰而屈人之兵,您這院子裡頭是日日戰,打她手板子,傷不得什麼,可落在人眼中就甚是難看。況她年紀小,經摺騰,這麼戰根本戰不出個名堂來,不解氣還落下個壞名聲,得不償失。昨兒我給老太太請安,老人家還問怎的這每日只見著大孫媳在跟前兒,倒不見二孫媳,可是西院裡忙?
閔夫人原當是兒子來替媳婦爭氣,正要怒起,這一聽老太太問,心裡大不服卻也生了懼意,兩家淵源她不甚清楚,真要是惹惱了老太太,可是收羅不住。一口死血堵在心口,閔夫人悲慼戚地傷起心來。
齊天睿又勸道,傷人皮肉實在不是大家子所爲,不必每日栓在身邊,府裡的樣子該做還得做,茶飯點心一樣都不能虧下,大家子裡若是傷了她的身,僕婦丫頭們傳了出去,當家主事之人豈能袖手旁觀?老太太還在,大伯母那廂更不消停,斷不能爲了她得罪一府的人,那不是您轄制她,是她轄制了您。
兒子的話句句在理,閔夫人本就這些日子窩了一肚子的肝火,此刻更覺無望,怨道,你既知道著這麼清楚,當初還勸我做什麼?橫豎就不該讓她進門,如今,橫豎不妥,要折了我的壽了。
齊天睿笑,哪能呢。太太您想想這一輩子您沒見過那女人倒記恨了她一輩子,心肝肺都傷,還不該學著些?
這一句未曾把閔夫人心裡的死疙瘩解開,卻像是點撥了什麼,氣略順了些,兒子陪著,哭了一會子也罷了。
……
將將用過早飯,二門上小廝傳話說石忠兒候著,齊天睿自去了。
出了謹仁堂拐上大甬道,不及二門就迎面碰上了飛奔而來的石忠兒,撲撞上來齊天睿一腳將他踹趴下:“沒成色的東西!閻王攆你呢?!”
石忠兒一咕嚕爬起來,一臉壓不住的顏色,紅裡透亮:“不是閻王,是財神爺!爺!萬家當鋪的戲開鑼了!”
齊天睿聞聽精神大振,“當真??”
“千真萬確!!小的今兒親眼瞧見吳一良帶著人進了鋪子,這會子那根木頭正不知道怎麼哭呢!”
“快去取了東西來!”
“早預備下了!”
“走!”
這一日齊天睿已是等了近一年,從來辦事不肯拖延,佈局快,下刀狠,爲的就是快刀斬亂麻,措手不及方得佔盡先機!可這一回,爲了挖出這根木頭,真真比那幾朝出土的瓷器更當心,實在是費了他的耐性兒!
主僕二人一路快馬趕往城北。萬家當鋪就在城北民巷之中,毗鄰著一些小酒館、茶坊、米鋪、針線鋪、油鹽醬醋,裡頭偶爾攙和一兩個弈棋的賭局。當鋪門開兩間,藍旗白字大大的“當”字,掛的時日久遠,灰突突的不再起眼。平日裡收當不過是百姓的秋衣冬襖,淘換些買酒買藥錢,偶或有些老物件,多是走投無路或是敗家的賭資,雖是下了當票也總會照顧街坊寬限時日,難得掙下。
就是這麼個小鋪子,裡頭卻藏著位人物。多年前古董行裡有位諢名“一眼仙“的老先生,此人是何來歷無人知曉,只知其兩眼極毒,凡金銀銅類無論年代久遠都彷彿親眼得見,於古墓裡頭的器皿、兵器尤甚,一眼破識,而後行家們再潛心所辨也不過是補上些說道而已。亦有人說這老頭兒極陰,傳了些什麼陰陽兩道走的昏話出來。古玩圈裡真正的行家並不多,大江南北都是隱世的高手,各自守著一塊地盤,不見奇物不會輕易出頭,卻都十分仰奉這位老先生。
“一眼仙”孑然一身,不曾婚娶,膝下空空,畢生的心血都在自己的收集上,手下只帶了一個徒弟,本名方誌,諢名“玉蟬子”。此人拜師之前已是個人物,無論多細的瓶子物件都能探到深裡潛看其中的字樣。從師之後,愈加精進,與老先生情同父子。當年這師徒二人在古玩行可說得掌旗的人物,鼎盛時,江南一代的古董都是他二人一口價。只後來,“一眼仙”忽地死了,不明不白,“玉蟬子”方誌也從此下落不明,這一段傳奇了結,江南纔出了鑑行的各派分支。
齊天睿是個獵奇的主兒,過去多少年的事也想刨出個根源來。尋今訪古,爲著自己一點子擱不下的念想真真是花了本錢,終是刨出來這不起眼的萬家當鋪掌櫃的就是當年的“玉蟬子”。從此遠遠地跟著,瞧著,曾有人說他是盜墓出身,齊天睿覺得不過是訛傳,此人身上根本沒有地底下捂出來的那股子陰氣,隱居這些年鋒芒全無,只那一雙眼睛依舊犀利、深不見底。齊天睿起家便是古董行,這一行可附庸風雅登得廟堂,亦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若想尋得真東西,手下必有真人才是。於字畫,齊天睿自認自己可算得是個行家,可於其他的玩意兒就遜色得多,眼前的“玉蟬子”正是他多少年求而不得之人。這些年他更名萬繼,藏身矮巷,娶妻生女,前年妻故留下父女二人,平民百姓,寥寥度日。齊天睿早想收他,卻是無從下手,挖空心思終是有了一招,只是這一招唯一難捱的就是:等。
萬家當鋪此刻合掩了雙門,走到近前齊天睿停了腳步,輕輕在窗子上摳開一個活眼往裡瞧。雨已經駐了依舊陰天,鋪子裡沒點燈,掩了門便陰森森的。櫃上無人,靠北牆的條案旁坐著的正是吳一良,長身綠錦,銀絲勾雲,亮閃閃、白淨淨的一個人,身後一邊一個壯漢,撇著嘴,煞氣十足。萬繼垂首縮在角落,所謂虎落平陽,落魄了得。
此刻吳一良正把玩著手中一隻比手心窩還小兩分的綠玉小壺,兩眼放光,一臉掩不住的笑,噗一聲將口中的檳榔吐在地上,咧著血紅的嘴笑了,“真真便宜你了!“
是時候了,齊天睿示意石忠兒在外頭候著,自己接過他手中的包裹,一把推開了當鋪的門。堂中人都是一驚,齊天睿瞧著滿堂人也佯作一怔,假意不適這房中黑暗,瞪著眼睛辨了辨,隨即高聲笑道:“喲,今兒可巧了,吳掌櫃的!“
“喲,是七爺,”吳一良顯是十分意外,頓了一下,詫異道,“你怎的有空兒往這邊兒來了?”
“這話得我問您纔是啊,”齊天睿說著走到條案邊放下手中物件,自顧自坐了,“這鋪子掌櫃是我從前一起尋過玩意兒的兄弟,我可是常來常往啊。”
角落中的萬繼一聽懵得不知所以,卻按下並未做聲,隱藏在無光的角落,靜觀其變。
“哦?倒真不知道七爺你還有這麼一位兄弟。”吳一良一面隨口應著,一面趕緊將手中的小壺仔細包了放好。心暗忖:眼前這位爺幾年前一出來就單打獨鬥、像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三跳兩躥便成了氣候,如今是手裡握著錢莊,到處走股,弄不清究竟有幾家鋪子,幾個行當,又背靠著翰林齊府,誰惹得?可這廝究竟用過什麼手段,亦無人當真知道。吳一良有些懵,卻暗下覺著此地不宜再久留,便笑道,“原是老友相聚,那我就不多打擾了。”說著就要去收桌上的玉茶壺。
“哎,”齊天睿擡手輕輕按了,滿面笑容,“吳掌櫃莫急著走啊。你這是來做什麼?”
“小事。”吳一良抽回手,輕嗽一聲,“前些時出城,一時手頭緊便隨手把一隻瓶子當給了萬掌櫃,原是即刻就要贖的,誰曾想耽擱了兩日,再來,竟失了當。這不,萬掌櫃便拿這小玉壺來抵債。”
“哦?”齊天睿十分驚奇。
“也不是什麼大事。”吳一良大度道,“萬掌櫃一時疏忽,往後當心櫃上庫裡,這一行裡頭東西原有限,誰家得著什麼都不易,難免有那等賊人眼熱。橫豎賠了,也就罷了。”說著吳一良就想往起站,齊天睿一把抓了他的腕子,“這事還小啊?敢問是隻什麼瓶子?”
“南宋的一隻烏泥窯。”吳一良只得應著,“我可是費了功夫從京城淘換來的,費了我五百兩紋銀。”說著又擺擺手,“銀錢不值什麼,是這東西難得。“
“是嗎?”齊天睿點點頭,將自己身邊的包裹打開,裘絨的襯子上一隻帶著盞託的青瓷蓮花,“你瞧瞧,是不是這隻?”說著齊天睿單肘撐起身子湊近道,“‘土臃細潤,色青帶粉紅,濃淡不一,有蟹爪紋紫口鐵足,色好者與汝窯相類,有黑土者謂之烏泥窯’,可是啊,吳掌櫃?“
措手不及,吳一良方知來著不善,正是斟酌如何應對,齊天睿又開了口,“這事怪不得萬兄,那日我到萬兄這兒來喝茶,瞧他新收來的物件兒,難得這麼一件珍品,我便借了回去把玩兩日。萬兄不肯,我強拿了走。誰知我耽擱了,他也忘了。真真是得罪吳掌櫃。如今物歸原主,還請吳掌櫃多多擔待。“
知道中了套,也知道齊天睿這是有備而來,七爺這名聲果然不是白來的,此刻若是強來硬的恐露了馬腳,吳一良只得咬咬牙,擠了笑,“好說,好說。既是七爺拿去瞧,又怎是不該呢?只是七爺,咱們都是這兌當行裡吃飯的人,買賣做的是個實誠,這般行事,往後他這鋪子可難開了。“
“吳掌櫃教訓的是,都是在下的不是,改日定當登門請罪。“
“豈敢,豈敢。”吳一良站起身,拱手賠笑,“改日吳某設宴相請,還望七爺賞光。”
“擡舉齊某了。”
吳一良拿起青瓷瓶的包裹,又瞧了一眼桌上的玉壺,一甩袖子,帶著兩個漢子訕訕離去。
待那三人走遠,石忠兒趕緊進來,依舊合了門。齊天睿這纔對上角落裡那一聲不吭的人,細長身材,其貌不揚,只這雙眼睛藏在深深的眉骨下,異常銳利。齊天睿拱拱手,開口道,“萬掌櫃莫怪,這是我與吳一良的私人恩怨,與你無干。“
“你是何人?”萬繼走了出來。
“在下齊天睿,九州當行掌櫃的。”
萬繼雖說隱了世,卻依舊在這行裡吃飯,知道九州是金陵城裡數得著的大當行,也是一家雅行,專收字畫、器具古玩,鎮店之寶是一把舊商時候的青銅劍。知道遇到了行家,萬繼遲疑了一刻也拱手回禮。
“那瓶子,你是怎麼得的?”
“他偷了你,我偷了他。”齊天睿笑笑,毫不避諱,擡手示意萬繼一道坐了。
“他是盯上了我這隻玉壺。”萬繼依舊一臉陰沉,長嘆了一口,自言自語道,“那日就不該收。”
“怎的?”齊天睿佯作不解。
萬繼沒應,默了一刻方道,“七爺,不如你收了這隻壺吧。“
“你還想訛我不成?“
“小人不敢。適才七爺出手相救,小人感激不盡。”萬繼又拱手,“只是那吳掌櫃不是個乾淨人,定不肯放過。萬某這裡廟小,容不得,只能求七爺收下。“
“也好。”齊天睿聞言點點頭,又道,“我瞧你這鋪子裡也沒什麼值錢東西,他該不會再來刁難你。“
“多謝七爺。”齊天睿這一句又說得萬繼心裡發毛,吳一良不是個善茬子,這就是行當俗稱的“地刮子”,惹了這種人,定要將你搜刮乾淨,轉走這玉壺他也好不了,倒不是心疼這鋪子,怕的是刨出他的身份惹禍上身。
“看萬掌櫃一臉難色,可是還有不便之處?”
“……哦”,萬繼搖搖頭,“沒甚。想著該是盤出這鋪子去省事。”
“原來如此。”齊天睿若有所思,“不知萬掌櫃可有落腳的地方?若是不嫌棄,我在城西有個鋪子,鋪面小,一時出不了手的物件兒都在那兒存著,正缺個賬房,萬掌櫃可願意做?”
“這……”萬繼皺了眉,有些摸不透。
“讓萬掌櫃見笑了。”齊天睿笑著擺擺手,“那活兒實則就是看看屋子,養養那些瓶子,平日也沒什麼人去,甚是消磨。“
萬繼聞言,面上顏色倒似忽地開了,“不敢不敢,承蒙七爺垂顧,小人與女兒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好。”
“當真?”齊天睿笑道,“工錢可不高,只顧得衣食。”
萬繼眉頭舒展,連聲道,“足矣足矣。”
“好。”齊天睿起身,“就這麼定了。你先收拾收拾,正好過年掛停當的牌子,有貴重的轉給九州行,都清理好了,我讓石忠兒來接你。”
“多謝七爺,多謝七爺。”
萬繼千恩萬謝,齊天睿這便告辭出來。
驅馬往回走,日頭居然出來了,齊天睿仰起臉,愜意得很。一旁隨著的石忠兒瞧著主子不解道,“爺,怎的不與他挑明?這不明不白的,收了他來又何用?”
“挑明?他藏了這些年過這種日子,你當是什麼?若非身上有要命的事,如何忍得?說明白了,只能是丟了他。”
“那……”石忠兒有些不明白,“找他來本就是要上九州行,這不挑明,如何用?”
“真是個愣子!”齊天睿恨得一鞭子抽過去,“這還瞧不出來,他隱身也是做當鋪,這輩子他罷不了手了。”說著,齊天睿一冷笑,“我雖看瓶子沒他眼睛毒,可瞧人他卻未見得如我,好東西到了他手裡,自然有信兒。”
“爺說的是!”
“哦,對了,我估摸著他也急,用不得一兩日就能收拾停當,趕緊安置他。另囑咐櫃上,那隻烏泥窯的瓶子錢從他工錢裡給我扣出來!”
“啊?”石忠兒一下摸不著頭腦,“那……”
“讓他好好兒長長記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