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小,當年莞初嫌裡外間麻煩,便把隔板拆了,只雕了個月亮扇,掛了青青的荷葉帳子,這便空出一個寬寬敞敞的廳來。支喚巧菱去找艾葉兒,莞初親自服侍秀筠躺在牀上,怕日頭晃眼,順手把帳子放下。
早已打了春的天氣,日頭一出來就暖和,房中只燃了薰香,並未生爐子,莞初順手從牀裡拖了一條小棉毯子給秀筠搭上。這才見她臉色發白、脣發青,又趕緊倒了熱茶過來捂在秀筠手裡,原來這兩隻手也在細細地抖,“怎的了?冷麼?”
秀筠搖搖頭,“也不是……就是這幾日吃不下東西,早先是見了葷腥受不得,這些時什麼也吃不下,頭暈?!?
“你是心裡擱不下,太迫著自己了?!陛赋跷樟怂氖?,“回到我孃家就好說了,今兒後晌我就去找我叔公,若是一切妥當,明兒咱們就過去。”
“那……寧夫人那廂如何交代?”
“不妨,我就說是帶你去湖邊遊玩,看看粼裡。原先在家的時候我就常往外頭去,爹孃並不多規矩?!陛赋跞崧晫捊?,“莫怕,明兒回來,凡事就都好了。”
“嫂嫂……我……”
兩眼含了淚,臉色白紙一般,這般寡薄的身子如何受得那虎狼之痛,莞初看著心裡也打哆嗦,口中卻不得不硬氣,“不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事,就像咱們來月事,撐個半日就過去了。到時候在這兒好好休養幾日再回去,有你二哥接咱們,府裡不會多問,再沒有不妥的。?。俊?
秀筠沒吭聲,將茶盅留在莞初手中,輕輕仰靠在了枕褥上,眼裡的淚涼了也不落,目光落在窄窄的繡牀上洗得發白的碎花帳上,再不動地方。
莞初把茶盅放在高幾上,想再多勸兩句,又覺此刻那腹中滾燙,人的精神也似緊繃的弦說斷就要斷,這個時候最能安置她的就是趕緊行事。莞初起身往外去,想著不如用了午飯就往叔公那兒去,早一刻都是要緊的。
將簾子掩好,轉回身,莞初只覺腦子裡轟的一聲……
空蕩蕩的廳,他像是打進地裡的木樁子,一動不動……
面色鐵青,兩臂低垂,死死握著拳,綢袍之下寬穩的肩顫巍巍、隱隱凸//起。狂風驟雨都啞在那眉目之間,一尊雷神,下一刻開口,就是天崩地裂……
莞初嚇得魂飛魄散,踮起腳尖像迎了閻王去,幾步撲到他身邊,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他的目光總算是落在了她身上,眼看就要開口,莞初伸手一把掩了他,齊天睿一擰眉,莞初趕緊衝他搖頭,臉頰急得通紅,幾是要哭了出來。
軟綿綿的小手下能覺出他咯咯咬牙的聲響,骨頭刻出的棱角驚得她的手都發顫。兩人就這麼貼著站著,四目相對,震驚之下燒出滿腔怒火,那目光似暴雨之前劈開夜空的寒光,直直刺入她清凌凌的眸底,未及一個字便痛得厲害,不敢掙扎,只泛著淚光乞求……
他終是搭了眼簾,莞初這才輕輕、輕輕地離了他,小心地落了腳,拉了他的手轉身往樓下去。
……
窄小的木樓梯年久老舊,莞初拖著身後人,一步一踏,沉重的腳步砸得人心顫……
來到樓下,拉著他走到了書架子後頭山牆腳,遠遠避開樓上南窗下的繡牀,便是他壓不住火喊兩聲,也好遮掩。
高大的梨木書架子幾乎頂到了樑上,主人出嫁後被抽得七零八落的書勉強相互倚靠,依舊遮出厚厚一面書牆,日頭從寬寬窄窄的縫隙透進來,角落裡的兩人遮在陰影中面上都啞了顏色。
依舊受不得他眼裡的陰冷,震驚之後,像突然啞熄的火口,不見一絲煙塵卻能覺得出那滾燙的熾烈。不敢開口,莞初低了頭,前後不足兩日便被抓了個現行,原先自己挖空心思的計較、妥當此刻在他面前顯得這麼不知所謂……
“是誰?”
好半天,他開了口,語聲極沉,靜悄悄的屋子裡嚇了莞初一跳,輕輕嚥了一口才小聲回道,“……我不知道。”
他轉身就走,莞初趕緊拉住他的手,口中急得磕磕絆絆,“不能去!要是肯說,秀筠爲何要找我?閤府裡頭,她怎的能跟我最親?你這麼生著氣上去,豈不是要逼得她……”
他並未強掙,牙關一咬,反手握了那隻冰涼的小手,狠狠攥在手心,那力道像是已然握住了那不知名的男人,死死的似要骨頭盡碎,冷聲道,“何時的事?”
日頭碎光下,莞初不知是冷還是痛,在他手中哆哆嗦嗦的,仔細回想最初的診脈,猶豫了一下道,“七,七八天前我把了把脈,日子……不短了,少說也兩個月,可究竟多久,我吃不準。”
齊天睿只覺得頭髮懵,身上虛冷,強屏著牙縫裡絲絲涼氣……
若是兩個月前,那是臘月,雖說他不常回府,可他知道這一個月府裡既沒有外親拜訪小住,也未聽得誰外出探親。天寒地凍,都忙著過年,老太太一向最警醒這日子口兒,上夜巡視的班次都比平日多出一倍,若說是眼前這個手腳不做閒的丫頭恐還能溜得出去,卻這秀筠,成日捆在大太太跟前兒動也動不得,更有那一班子僕婦丫頭,連只蒼蠅都不會放進她房中,便是萬萬不能!那……就不該是臘月,若不是臘月……
見他又默聲,臉色卻更陰,莞初的手已然痛得沒了知覺,遮在他的影子下只覺得冷,顧不得怕,只想起自己初聞時的心驚,生怕這一個門裡生長的親哥哥越尋思越怒,一股子火上來莫說那早就支撐不住的妹妹、怕是這房樑都要燒乾淨,小聲順著他之前的話勸道,“大妹妹性子靜,從小難得個說話的人,心思難免執拗。這一回,她本是打算自己撐著的,實在是走投無路才悄悄說給了我。我只後怕,她幸而想通了告訴了人,否則,依著她從前的性兒,這一時三刻,說不定就……”莞初沒把“死”字說出來,此刻說她已然完全打消了這念頭爲時尚早。
“自己撐著??”齊天睿冷笑,怒火憋得胸膛起伏,壓得語聲都發顫!“她打算怎麼撐?跟那野男人私奔??還是在福鶴堂後頭哭天喊地地生?!”
莞初趕緊擺手,“哪能就如此呢?她也是怕……”
“怕??”齊天睿騰地躥上火來,“她還知道怕??從小養得多少尊貴,一時大了,竟是這麼不知羞恥!常年累月的,真真是憋壞了不成?!深宅大院,怎的就把那齷齪東西都悶給了她??女四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沒學得正正經經地做她的千金小姐,一日裡只知低頭不如人,香的臭的都往自己身上攬,不把自己作賤死就不能心甘!翰林齊府這門庭也真是朽透了!養出這麼些個離經叛道的東西來,好一巴掌打臉!”
頭一次見他氣成這樣,語不擇言,把自己也捎帶進去罵了個狠,與前一日聽說是她懷孕的大度寬懷差了個十萬八千里,此刻強壓著火依舊暴跳如雷,那架勢恨不能上去一口把秀筠跟吞吃了。語聲吼得人頭皮都發麻,不過好歹沒撕破了嗓子,莞初心裡倒有數,山牆角沒窗子,待這罵聲七拐八拐上到樓上、隔了簾子,秀筠聽著也不會仔細。只是此刻她躲不得,只能挨著,頭也昏,這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兄妹兩個都已不能按平日理論,除了順著,別無他法。
“你先消消火兒,有什麼教訓待把事撐過去再說。大妹妹也嚇得可憐,半條命都沒了,這會子,咱們何必……”
“她這麼大的膽子,這麼能耐的身手!有本事做,更該有本事當!”言語如此激烈,齊天睿氣得一拳砸在書架上,老木頭硬邦邦地頂了回來,碎了骨頭的聲音,瞬時就殷了血,疼得齊天睿直甩手。莞初將將被放開,手上勒得煞白的印子拉了他想看,被他一把甩開,“她可曾有打算?可曾有計較?怎的跟你說的?”
“她……也沒說出些什麼?!陛赋趺靼走@一問問的是與那男人的打算,小心斟酌了道,“我想著他們是通了信兒,只是秀筠的月事……”輕輕嚥了一下,臉色稍稍尷尬,語聲越低了些,“原本……就不按時候兒,她自己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個時候還能怎麼打算?便是有心要按禮行事,一計較少說也得幾個月,哪還來得及?”
一連說了三個“時候兒”,漏洞百出!齊天睿哼了一聲,怒火早已燒焦了,此刻瞧著眼前這個強自鎮定的丫頭,才覺出樓上那個膽子大,樓下這個膽子也不?。⌒⌒〖珙^竟是敢一力攬了過來,處變不驚,將計就計,自己的清白扔跟他隨他渾繞,設了局支喚他來遮掩,若非臨時折轉,瞞天過海,竟是就要讓她做成了!怒問,“都是你的主意??”
莞初搖搖頭,又點點頭,齊天??吹脷夂莺菀挥浨迷谒X門兒上,卻忘了自己的手正是腫得厲害,兩個人便一道,“嘶!”
“混賬丫頭!事到如今,還敢跟我耍心眼兒?!”
莞初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捂著額頭衝著他道,“是誰的主意又怎樣?已然這個時候,還能有更妥當的法子不成?”
一句話噎得齊天睿啞口無言,那突如其來的怒火憋在胸口更覺燒灼難耐,一時迷昏,竟覺這痛都是眼前這丫頭所致!回想昨日她在丫鬟們眼前做足了戲,卻又一個字不曾透出去,只有他知道她有孕,只有他在爲此行事,楚楚可憐的小模樣利用他的私心誘他挺身,天大的事竟是玩在股掌之間!可惡!!
莞初看著他咬牙不語,當是他果然靜了些,“相公……”
“莫要再叫我!你還知道我是你相公??”
一句悶吼,莞初小小哆嗦了一下,看他盛怒之下的臉色竟然有些泛白,手背關節上的傷殷著血腫得黑紅,嚇得肚子裡一番想得千妥萬妥的道理趕緊嚥了回去。
瞧她又復了原先見了他就怯怯的模樣,齊天睿恨,一把將她攏在近身,低頭,鼻尖與鼻尖薄薄一張紙的距離,粉嫩嫩的脣瓣還未合攏,顫巍巍的,把他陰冷的氣息都吞了進去,清凌凌的琥珀彷彿毫無防備就被他闖了進來,滿滿的,都是他的怒火,“你好大的膽子!瞞天過海,竟是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事,究竟還想活不想活?!”
“不,不是……”莞初被他迫著開口,小心翼翼,近得尷尬,卻又不敢避著,“大妹妹害怕,不讓說,我……”乾乾地嚥了一口,看著他的眼睛道,“也……害怕。”
“你怕什麼??”
“怕你……”被他箍在懷中,莞初反手輕輕地覆在他腫得滾燙的傷手上,“此刻的樣子現在府裡……你是哥哥,如何能不生氣……只是,上次爲著天悅,你動家法,第二日一早太太就知道了。那個,倒罷了,可這件事並非你我之事,若是因著咱們不慎傳了出去,大妹妹如何是好……”
近近的,聽得到他咬牙的聲音,眼中依舊掙著紅絲,可他的傷手卻沒有從她手中挪開,“所以,你就自做主張,這麼大的事,連個商議與計較都沒有就敢賭上她的性命??”
“我……”莞初有些語塞,輕輕抿了抿脣,兩隻小渦認認真真地現了出來,“……想著找叔公再做計較,雖說也是魯莽,可畢竟,該不會妄了她的性命。也不會……傳出去。”
齊天睿冷笑一聲放開了她,“倒真真周到!話都傳到了杭州去,還敢說謹慎!”
莞初掙了掙小眉沒大聽明白,可見他好容易緩了些怒火,不敢再爭,只道,“相公……往後我再不揹著你了……”
“你少用這種話來支應我!你還有個不敢的?!你什麼不敢??不省事的東西!”
數落劈頭蓋臉的,莞初見又惹他生氣,只得硬了頭皮求道,“相公,你消消氣,往後再教訓,眼下咱們先把大妹妹安置了,行不行?”
“好,好,好??!”齊天睿用力戳點在她的額頭,“你記住你今兒的話,等理完這樁事,相公我再好好收拾你!”
莞初不敢躲,任憑小腦袋被他點得暈頭轉向,訕訕的。
好容易冷靜下來,原該計議,誰知半晌兩人竟是無話。莞初悄悄瞥他一眼,眉頭緊鎖,怒火壓下,那眼中竟是有些空……
“相公……”
一口氣悶在胸口,齊天睿此刻真是萬般無奈,咬咬牙,“叔公那廂可可靠?”
莞初愣了一下,“我,我不敢說,遂今兒得去看看?!?
“咱們一道去?!?
“你,你也去?”
“怎的?”齊天睿一擰眉,“你還想一個人撐著?若非我今兒發現得早,誰知這往後又要弄出什麼事來?人命關天!”
莞初不敢再爭,又想著這總算添了人手,該是更加穩妥纔是,趕緊點頭,“那就一道去。叔公住在山裡,我怕那茅屋漏風,鋪蓋也不夠,也得緊著置辦?!?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依然鎖著眉頭,卻這不耐的一應讓莞初的心忽地踏實起來,“還有,這兩日急,我也沒安置車馬。我想著當天就能接秀筠回來養著,車馬更得安置妥當?!?
“嗯,我吩咐人去?!?
“趕車人得可靠,這可是……”
“我知道!咱們這就走!”
“這,這就走?”
“嗯?!?
“也好。”莞初點點頭,見他立刻轉身又急急道,“你,你稍等,我去樓上再瞧瞧,安置一下巧菱。”
不待他應,她掂了裙角就跑了出去,沒有了那有孕在身的遮掩,她又似從前一般輕盈。日頭下,發間那隻小蝴蝶釵隨著她跳跳的,飛上木樓梯,齊天睿站在角落裡不知怎的竟是莫名想,這樁事自己畢竟猜對了因由,若是也猜對了源頭是否會比此刻少些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