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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日頭晴好,輕風拂過,水面上微波漾漾;早春深藍的湖水將柔和的日光沒入,點點晶瑩,落在眼中,一片珍珠灑玉盤……
葉從夕站在畫樓之上,望向不遠處那座雕欄玉砌的畫舫,不遠處臨湖邊幾塊衝得渾圓的大青石,青石邊釘下一張厚重的雕花木頭搖椅,搖椅的扶手上臥了一隻金黃的小鳥兒,一會兒跳在一旁的老柳彎枝上,一會兒跳回搖椅,點點啄啄;只那主人,站在老樹與搖椅之間,清清荷葉的衣裙隨風撩起玉帶,如此輕柔;那熟悉的小臉凝神遠眺,日頭下似細琢的白玉;人兒青澀,婷婷而立,似一朵含苞未綻的青蓮,與這湖,這樹,這天地,一道入畫來……
她知道他在,每天都會來,只是今日卻一直不曾擡頭。她似有心事,連那隻小鳥兒落在肩頭都不覺。
她瘦了,看不清那面上顏色,只見那女兒衣裙,裹著嬌小的身型,她又復了從前的模樣。正月見她,齊家二奶奶的華貴如此隆重,她被裝在裡頭,扛得臉色都有些發白;山中相會,一身女孩兒妝,如此俏皮,如此明麗,每一處都恰到好處,不濃,不豔,卻將她嬌嬌可人的甜美。若是料得不錯,該是天睿。
想到此,葉從夕微微露笑,天睿倒是果然會打扮她,寧家拮據,新三年舊三年,她縱有這般顏色也都洗得寡淡;落在天睿手中,方復了她原本該有的模樣。只是那一日,該是爲的他。如今,在這私宅之中,怎的又是往日舊衣衫?
靜靜地望著湖面,神思遠去,她最美的時候就是出神的時候;她出神的時候,那耳中,那心裡,她的天地正是天籟之音……
莞兒,這片湖水又要流淌你的琴絃之上麼?爲何這幾日的譜子竟似有些煩纏的思緒……
“爺,齊二爺來了。”
身後有家人輕聲回稟,葉從夕並未回頭,只淡淡應道,“請。”
齊天睿從外頭上來,進了門就見葉從夕臨窗而立。這畫樓正座在水面之上,半圓凸出,四面環窗,既可觀日出,又可賞日落,一日十二時,時時景緻,不得不嘆那巧匠之工。此刻打開的這扇窗並非正對湖面,齊天睿一看就知道,那下面正是自己的小碼頭,畫舫所落之地。
兄弟二人是幼年發小之誼,無需多禮,葉從夕沒有迎,齊天睿自顧自走到他身旁,一起看向窗外那唯一的景緻。
“傻丫頭,又發什麼呆?”
縱是再有情思也要被這廝攔腰斬斷,葉從夕無奈地笑笑,扭頭看向他,“今兒爲壽星賀壽了。”
齊天睿毫不留情,“真是虛情假意,爲我賀壽還得我登門來!”
葉從夕瞥他一眼,回身往桌邊去,“邀你來自有邀你的道理,未見真神,少得聒噪。”
齊天睿隨在他身後一道落座,“今兒給我預備什麼好吃的了?”
葉從夕擡手斟茶,“我大哥前兒獵了一隻雛鹿,我特意留了裡脊,今兒給你烤了吃。”
“哎呀!”齊天睿立刻綻笑,“我最好這口兒了!大哥這回回來可帶好酒了?”
葉從夕看了他一眼,“你晚上不是還要往千落那兒去,這就吃醉了怎麼行?我只吩咐預備了些酒釀。”
“也好。”齊天睿笑笑,接過茶抿了一口。
葉從夕又問,“今兒怎的過來晚了?廚房都問了幾次了。”
“昨兒睡的太晚了,今兒早起險些就起不來。”齊天睿順勢抻了抻筋骨,又道,“丫頭知道我今兒不在,昨兒夜裡非要給我賀壽,預備了那鳥兒的本事還預備了全本的《雅觀樓》,你說說,得多晚。”
“哦?”葉從夕笑了,“她預備了《雅觀樓》?如何?”
齊天睿被問的略略一怔,義兄這度量果然不同凡響,輕嗽了一聲方道,“差強人意。”
“那是你識不得。”葉從夕撿起茶盅抿了一口,淡淡道,“對牛彈琴。”
“你眼裡她什麼都是好的。”齊天睿白了一眼,語聲卻不勢氣。
葉從夕未再搭話,只吩咐下人預備午飯,只兄弟二人,擺在這樓上便是。又吩咐書童將書架上一隻紫檀的木盒取了下來,遞給去,“給壽星的賀禮。”
“什麼好物件兒?”齊天睿接過來,打開一看,“哎呀!從夕兄!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見他大喜的神色小孩子一般,葉從夕也笑,“瞧瞧,哪像是大名鼎鼎的九州行當家人。”
木盒中是一隻紫銅的搗藥罐和藥杵,驚奇之處自是這唐朝之物本就簡直不菲,可讓此物價值連城的是那罐底藥王孫思邈的印章,莫說千金,萬兩難求。
齊天睿大喜過望,拿起來只管盯著看,“從夕兄,你放心,我定給你開個好價!”
“算了,”葉從夕佯作無奈道,“你都聒噪我這些年纏著非要,不如給你,免得你再叨擾我們老爺子去。”
齊天睿笑,“多謝哥哥,你可真是有我想要的東西。”
一語出,葉從夕微微一挑眉,齊天睿方覺話頭有失,四目相視,笑笑。
不一會兒樓上上了烤盤烤架並木炭爐子,兄弟二人圍坐了,葉從夕親自上手烤肉。齊天睿坐在他下手,一塊接一塊,大快朵頤。新釀的酒釀,冰在酒窖裡,此時拿出來,冒著絲絲的寒氣,葉從夕提醒道天涼,待放一放再吃,齊天睿哪裡肯聽,抿下一勺,酒香四溢,冰甜爽口,真是神仙享受。
“從夕兄,當初你可沒跟我說實話。”
一點子酒釀而已,齊天睿倒瞇了醉眼,葉從夕一片一片翻著烤架上肉,緩聲道,“何出此言啊?”
“你沒說,丫頭是這麼個的模樣。”
葉從夕將烤好的肉片撿下來,沾沾料,放入齊天睿的盤中,“那是因爲,你若在她身邊,就看不著那模樣了。”
齊天睿低頭抿了口茶,葉從夕也放下筷子,撿起了茶盅,“她天性純良,心竅玲瓏,又,才華橫溢,這樣的女孩兒,還如何看得見她的模樣。”
第一次,兄弟二人之間避諱的話題如此敞開,第一次,聽葉從夕說她“才華橫溢”,連女子的才情二字都被捨去,齊天睿微微蹙了蹙眉……
“天睿,你可是有話跟爲兄說?”
葉從夕轉過頭,雙目含笑,那清雅淡然之氣讓齊天睿忽覺異樣,放下茶盅,也正色道,“當初你我有約,爲的是你們兩情相悅。可我看丫頭情愫未開,只知長大要嫁給我這個相公,如何與你兩情相悅?你我之約她並不知情,三年後又如何……”
不待他話畢,葉從夕仰天笑,“天睿啊,齊天睿,你真荒唐,你當真以爲我會相信你的三年之約?”
這一笑,笑得齊天睿蹙起眉頭,“從夕兄,何出此言?”
葉從夕笑著輕輕搖搖頭,“我曾求你不要娶她,那一日,我心神煩亂,所有的話都說給了你,遂,那是我的最後一計。”
“這麼說,之後的計較都是我一人?從夕兄,你如此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我信她。”
“信她?”
葉從夕撥著那啞去的火勢,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去,半晌才道,“我知道只要她到了你身邊,你心儀於她是早晚的事。”
齊天睿聞言即刻想反駁,可脣動了動,卻是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你又是個凡事霸道之人,想要的古董玩物尚不肯與人,更況是人?”
齊天睿聞言,長長吁了口,低頭將茶盅裡的茶一飲而盡,“既如此,那今兒咱們就把話說明白,她既嫁與我,就是我的。”
“慢著。”葉從夕轉過頭,面色如常,只道,“三年之約雖說荒唐,可是你當下的承諾,如今,不可說罷就罷。”
“你的意思是?”
“我此生逍遙,從不計較,卻知今生再不會遇見第二個寧莞初。世間珍品,只此一件,怎可輕易放手?”
“這麼說,從夕兄你定要奪人所愛?”
葉從夕聞言笑了,“奪你所愛?你果然認下。”
“這有什麼不能認的?”齊天睿不以爲然,“丫頭是我的。”
“此話可早。”
“怎講?”
“你將才駁我,駁的是兩情相悅;那我來問你,你與她可已然兩情相悅?”
齊天睿聞言一挑眉,“那還不是早晚的事。”
葉從夕輕輕搖頭,“這麼說,就是還沒有。”
“你想怎樣?”
葉從夕未立刻接話,只將熱茶斟滿齊天睿的茶盅,道,“天睿,莞兒難得,早已受盡苦難,你我都不該再強她所難,你以爲呢?”
齊天睿蹙蹙眉,沒吭聲。
葉從夕看看他的臉色,微微一笑,“我比你先走一步,如今說兩情相悅有些爲難你,不如還以三年爲約,若是你二人情投意合,爲兄自當遠走,拱手相讓;若是……”
“若是什麼?”齊天睿擰眉道,“你以爲她如今日夜與我相伴,日後心裡還會想跟你走?”
被他搶白,葉從夕抿抿脣,依舊緩聲道,“若是有朝一日她傳話要我帶她走,一,你不許問;二,你不許攔;三,再不許糾纏。”
齊天睿冷眼看著,心生異樣,“你如此篤定?”
“此刻我若說是,你必不能信。不如咱們邊走邊看。”
“好,我答應你。”齊天睿冷道,“既如此,你我各自行事。可有言在先,她相公我不會再爲你二人傳信,安排私會。”
“你混賬。”
葉從夕一句罵,罵得輕描淡寫,兩人相視,不覺都笑了。
“我已然讓步,你若得寸進尺,莫怪我……”
“慢著慢著,”齊天睿趕緊擺手,此刻就打擂臺,心裡果然沒底,“這麼著,你說咱們不爲難丫頭,凡事都依著她,她若要我傳信,我傳;她若說要見你,我接,如何?”
“真真是個無賴。”
“誰說的?”齊天睿一挑眉,“似我這般玉樹臨風、風華正茂,女人在我身邊就定會心儀於我。”
葉從夕展開兩個手指,“兩個‘風’,足見風流成性。”
齊天睿拔拉開他,“人不風流枉少年。”
葉從夕看著他,輕輕咬咬牙,“天睿,還有一事你必須答應我。”
“說來。”
“在她心意明瞭之前,你……不可犯她。”
齊天睿聞言狠狠一掙眉,笑了,“不可犯她?少年夫妻一個鴛鴦牀上,誰攔得住?”
“天睿,你可答應我?”
見葉從夕輕輕蹙眉,言語深沉,字字如針,竟是不曾備他的話輕薄半分,齊天睿這才忙正色道,“你放心,我怎麼捨得強她?更況,她時刻藏著銀針,防得緊著呢。”
“切記。”
“不過從夕兄,丫頭害羞,又不經人事,即便是兩情相悅也不會有這主意,半推半就算不算強?”
葉從夕不覺手下一握拳,真真是……忍了忍道,“算。不過,我知道她絕不會,若有一日你敢如此行事,莫怪爲兄與你恩斷義絕!”
齊天睿嘴角抿出一絲笑,你知道她不會?你可知道丫頭軟軟的身子多少香甜,從今往後,我要夜夜抱著她睡,就算是個小冰疙瘩,也要把她捂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