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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更,雪終於停了,白茫茫的靜。偶爾窗咔嚓一聲,雪沉壓斷了枯枝,輕輕地歸入夜;黑白相接,看不到底下冰封的荷塘。
齊天睿站在大開的窗前,眉頭緊鎖,賴福兒已然來報:二奶奶進了巷子口了,說話兒就回來。他的目光竟一時挪不開素芳苑的門……
不茶不飯,冰天雪地,這一次是否給的教訓太過了?家境窘迫,一時手頭緊去贖了銀子,她費心竭力地想要挽回足可見悔過之心。風雪中挨家砸門,想著那清澈的琥珀含著冰冷的淚,若非絕望,該不會如此執拗。如今空手而歸,不知那小心裡是何等悽然,怕也不怕?必是怕的,怕婆家,怕婆婆,恐怕也怕他這個難得露面的相公。不過,她這麼個靈透的東西該是會明白,既然能爲她和她的葉先生傳信,這“相公”必然可靠。明日一早就要祭祖,繼續去尋也好,挺身替她應承也罷,躲在他身後纔是她唯一的出路。若她夠聰明,就更該明白,爲著葉從夕他也不能說不。
只是,她會怎樣來躲?若是在萬家當鋪碰了壁就折轉回來,精神足,心眼兒活,她許是會像昨日一樣,討好他,伺候他吃、伺候他沐浴,裝乖巧,裝可憐,哄他應下,他呢,便也順手推舟玩耍一番;可此番,一場風雪將那丫頭的小算計打得七零八落,飢寒交迫,兩天一宿未眠,屢屢碰壁,是男人也要折下些志氣,更況女人?更況一個不足二八之齡的小丫頭?會哭吧?一定會,江南難得一遇的酷寒風雪,凍也把她凍哭了,原先的臉面、心機怕是都被打回了原形,一旦回到這紅燭暖帳,再見到同榻而眠之人,她不哭,纔是出了鬼!
齊天睿最不耐女人的淚,他不會勸,更不會哄,這淚便會弄得人心煩意亂。逗弄她玩耍多少興致,如今逗哭了也是無趣,心燥,竟是有種再不收場就更要出岔子的感覺。不過,事已至此,該早早就著臺階往下走,畢竟,明日祭祖不可兒戲。
樓下有人迎,樓梯上終是有了響動,丫頭回來了。一切似都在掌握之中,可聽著那疲累拖沓的腳步生齊天睿不知怎的,想著訓斥兩句也就罷了,只矚她往後缺錢要懂得開口,莫再做下這不體面便是。
齊天睿合了窗,轉回身,那簾子正正打起……
早起離家時一身整潔的月白色此刻只見一團烏突突的藍,她低著頭,兩隻小發髻耷拉著,髮絲垂落黏在額頭和臉頰,冰天雪地,連風都凍成了疙瘩,她的髮梢竟然滴滴答答地淌著水,走近些那溼寒撲面而來,燭燈映照才見這一身的烏藍是月白浸溼的雪水,綢緞薄,身熱暖著一天的風雪,存不住都化成了刺骨的冰水,一點點浸透,慢慢結凍,她似已然沒有一點熱氣,佝僂著肩,抱著手臂,像寒塘中被風月打入角落的一隻小鴛鴦,縮著翅膀,瑟瑟的……
齊天睿看著,只覺那冰冷灌入喉中,他想輕輕咽一口,竟是乾澀得發梗。丫頭比他原先想的還要狼狽、還要可憐,此刻的委屈必是已是蓄滿了足足的淚,齊天睿站著有些尷尬,只等她放聲哭出來。
走到銅爐邊,她終是擡起了頭,溼漉漉的頭髮黏著臉頰,凍得發青的臉龐越發顯得小,一雙眼睛便大得突兀,只是那琥珀冰寒卻依舊清澈,莫說是悲慼戚的委屈,竟是不見一點淚的濁痕。看到他,擡起手,凍得小雞爪子似的手指哆哆嗦嗦把黏著的髮絲從臉上揪起來掛到耳後,衝著他居然擠出個尷尬的笑,“相公……”
齊天睿一愣,連平日的應對都不知該如何,“你……”
不及他開口,簾子打起,綿月急匆匆地進來手中抱著藥匣子,“姑娘!快來,我瞧瞧。”
撫著她坐到桌邊,綿月蹲下//身,輕輕打開她的手臂。就著燭燈,齊天睿這才見那一直不曾放下的左臂手肘處綢子已經刮爛,裡頭薄襖的棉花上粘著黑紅的血跡,已然凝結,手掌腫得高,上頭絲絲縷縷的道子此刻還往外滲著血珠。
“這,這是怎的了?”
“路滑,摔了。”
輕描淡寫,語聲中只有一點點尷尬,不曾抱怨他的馬,不曾抱怨這一天奔波的苦處,就這麼幾個字便算回完了他的話。想那伊犁馬雖是馴良卻也難纏,風雪之中究竟是怎樣不得駕馭才摔成這樣?不覺咬牙罵石忠兒,不中用的東西!怎的不回說她摔了??早知如此何必等著,該早早拖回來纔是!!
齊天睿正暗自惱火,那主僕兩個已然起身往簾帳裡去。想來是要更衣上藥,齊天睿只得候在外頭,守著銅爐,熱得燥,得了得了,還計較什麼教訓?什麼安置?只等她出來開口,他便把金鳳給她就是。
齊天睿最不喜這種失了盤算的感覺,一旦無措便頭疼。
過了一會兒,主僕二人走了出來,褪去了騎馬裝,她又換了昨日房中的綿綢中衣,上頭罩了一件水紅薄襖,左臂放了下來,只是不能隨意。兩朵小發髻隨意攏了攏,把散落的頭髮都紮了上去,腦袋上亂蓬蓬的,小臉上倒清淨了,並無傷。
見綿月去倒水,齊天睿甕聲道,“不能用熱水,換冷水來。”
綿月猶豫了一下,將一旁的冷水盆換了上來。正要擡手伺候,卻見那位爺已然走到姑娘身旁,托起胳膊給她挽袖子。
她木呆呆的,一句推脫也沒有,只管盯著他的手和自己的袖口。
“事辦得怎樣了?”
“嗯?”她似沒聽懂,仰起臉瞧著他。
齊天睿蹙了蹙眉,“粼裡,你不是回孃家了?”
“哦,”她趕緊點頭,“多謝相公惦記,家裡都好。”
說罷,她轉身把手浸入冷水中,連多一句可問的話茬都不給他留下。齊天睿有些憋悶,這是怎的了?都摔成這德行了,狼狽不堪,這丫頭除了有些發呆,莫說絕望,連點悽然的顏色都不見。難不成她是後來沒法子了,去見葉從夕?不能,若當真如此,石忠兒早該進來稟報纔是。
原本齊天睿早吩咐人預備了熱熱的浴房並驅寒的薑湯,此刻這身上的傷見了血,什麼都不論了,洗了洗臉便罷了。綿月端了飯菜上來,許是心疼她主子一天沒吃食,又是飯,又是粥,小菜、點心,滿滿一托盤。未曾傷筋動骨,倒還不耽誤吃,包著藥棉的手掌肥嘟嘟地託著小粥碗,一手劃拉,笨笨的吃相甚是滑稽。
齊天睿在一旁瞧著,不知怎的將才生出的些許憐惜之心竟是越看她越堵成了氣,這丫頭死硬!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此刻還能屏得住,明日一早就是祭祖,他不信待到夜深人靜,就剩下她和那不見蹤影的金鳳,她還能不開口!
綿月收拾了碗筷,又鋪了牀,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牀邊高幾和桌上的燈燭,紅帳掩映,兩人之間再無旁阻,避無可避。看她半天不往帳中去,只在桌旁擺弄那摞紙張,終是露出異樣,齊天睿自顧自洗漱罷,邊解衣袍邊隨意道,“明兒祭祖,早點兒歇。”
“相公你先睡,我還得一會兒。”
“你又要做什麼?”
“抄經。”
“什麼??”
“年夜祭祖,各房都有,我昨兒沒抄,今兒已經晚了。”
她的語聲甚是安穩,像是一件極平常的瑣碎,只留齊天睿解了一半衣袍,竟是愣在當地。這廂尷尬,她根本不見,只管坐得端端正正,包著藥綿的手扶著硯臺,一手研磨,亂蓬蓬的頭髮底下一張小臉乾乾淨淨、好是平靜。
齊天睿不能信,已經敲了三更天,五更就要起牀祭祖,她還有心思抄經??這般篤定,她定是已然有計較!難不成她終是敲開了九州行,從夥計口中得知了金鳳下落?若果然如此,這會子哄他睡下,纔好動手找那金鳳?看丫頭,清清靜靜地抄經,絲毫不見半分雜念,誰人能裝得這麼像?
她咬死了牙就是不說,連她明日將如何計較他都猜不出,齊天睿一旁看著,心裡忽地一股子邪火,才明白爲何閔夫人能常被她氣得風儀全無,丫頭這副不與任何人計較的模樣真是看得人咬牙,一點子憐惜之心已蕩然無存,恨不能立刻迫著她哭得鼻涕眼淚,跪地求饒!
怎能就此敗給個這麼小丫頭?好,既然你有主意,爺不妨就等著看,看你明日如何在衆人面前出醜!齊天睿一把解了衣袍扔到架子上,只管自己上了牀。
……
窗外又起了風,吹落房檐的積雪,夜這麼靜,竟是聽得到撲簌簌的聲響。
帳簾落下,燭光照過來,裹著薄襖那身子依然細細的,肩膀倒端得平正,低著頭,黏溼的發已然乾透,小發髻抓攏不住垂下來,絲絲縷縷,帳簾上的影子好是清晰。
丫頭抄得仔細,半個時辰過去,他在帳中早沒了聲響,可她莫說起身尋什麼東西,就是一口茶都不曾碰過,果然是在趕經。齊天睿看著看著,忽地想明白了,對啊,明日祭祖最當緊的是什麼?除了閤家子到齊,最當緊的就是孝子賢孫們手抄的經文,怕是比那撐場面的金鳳還要在老太太跟前兒得臉。抄不完,她哪來的功夫想那金鳳?
齊天睿起了身,走到桌旁落座,另取了紙筆,蘸墨。
“相公……”
“我也抄,快些。”
“不必了,我自己……”
“行了!”
第二夜,燭燈下又是兩人的身影,只是這一回,無人問,無人言語,筆下飛快,一樣的蠅頭小楷,刷刷而過。佛經的道理不知幾何,只這心思都是十分的誠……
遠遠敲了四更,經文抄畢,小心地吹乾,收攏,莞初又從頭數了幾遍,一篇不少,這才放下。
齊天睿躺在牀上候著,頭枕著雙臂,毫無睡意。不到一個更次了,她再不說,就一切都晚了。雖說也恨她不知好歹,不如就讓她出一次醜,可齊天睿此刻心裡頭於那金鳳、於祭祖早已不甚在意,彷彿一門心思要一件東西,費盡心力籌劃,到最後已然忘了初衷幾何。
此刻,只想等她開口。
她褪了薄襖兒,輕手輕腳地爬上了牀,一隻小貓兒一樣蜷縮在了牀裡。
她閉著眼睛,絨絨的雙睫小蒲扇似地臥在蒼白的小臉上,安安靜靜的。她沒睡著,卻也不肯看他。
外頭的小時鐘一點一點的,夜在走,眼看著天就要亮了,齊天睿長長噓了口氣,轉過身對著她,輕聲道,“丫頭,”
“嗯,”
“你今兒是回粼裡了麼?”
小蒲扇微微一顫,沒吭聲。
“你有事瞞著我,是不是?”
“我……”她輕輕睜開眼睛,朦朦的紅燭映在清澈的琥珀中,點點的。“把老祖兒傳下來的金鳳丟了。”
這麼便宜,她就說了,說的毫無波瀾,只是語聲輕,有些無力。
她不再掩飾,齊天睿略心喜,“丟了?丟哪兒了?”
“不是丟,是當了。前幾日我等銀子使,不認得那是老貨,就給當了,今兒想去贖,不曾想那當鋪被別家盤下。”
“哪家?”
“不知道。我都問了,人家都不認。”她輕輕嘆了口氣,“許是,碰上捲包會的了。”
她認了,自己這一日的奔波,仔仔細細,她盡了力便認了,瘦小的肩膀獨自扛,竟是一丁點兒都不曾想到借力,哪怕是自己相公的力。齊天睿不覺咬咬牙,又沉了聲道,“我倒是有銀子,只是那東西可買不著。”
“嗯,我知道。”
“那明日祭祖,你打算怎麼著?”
“不能怎麼著。”
“不怎麼著?不怕老太太問?”
“怕。”她輕聲應下,“不能就這麼讓老太太瞧見。我想著明兒一早去跟咱們太太說,討太太的主意。”
“討太太的主意”……她分明知道這一去,“太太的主意”就是謹仁堂的家法,可當著他的面竟是一個字的怯都不露。清清淨淨的,無奈的乖巧,這模樣若果然是裝出來的,也讓人信得心甘情願。怎能不惱,明明是她不知好歹,窮瘋了把家傳的金鳳拿去當,此刻怎的竟是他生了愧意?
“不怕挨板子?”
她抿了抿脣,“怕。”
混賬丫頭!齊天睿恨聲在心裡罵,既然怕,你開口求救啊,說相公我做錯了,相公你救救我啊,開個口會折了你的壽啊??!強壓了火,悶聲問,“明兒一早自己去?”
“嗯。”
“睡覺!”
並未覺出他語氣的暴躁,她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
天快亮了,齊天睿有些頭疼,睜眼看著帳頂兩隻比翼雙飛鳥,並非比翼,一前一後稍稍錯開,方可追隨……
轉回身,手臂搭在外頭,丫頭竟然睡著了。欠身去給她蓋被,不當心碰了她的手臂,丫頭不知覺地縮了一下,弄疼她了……
小臉近近的,鼻息輕輕撲在他臉上,蒼白的臉頰不見了平日的粉嫩,他擡手未及,一顆圓圓的淚珠兒滾著燭光落了下來,輕輕接住,涼涼的,滑入掌心……
……
天將朦朦亮,莞初一激靈醒過來,身邊已經沒了人,騰地坐起身沒防備手支了身子,“嘶!”疼得咧嘴。
顧不得許多起身下牀,出到帳簾外看看時辰,還好,不曾誤下。這便趕緊洗漱,衣裳依舊換了平日的,穿戴齊整,坐在妝臺前,將將梳好頭,就見簾子打起,莞初扭頭,那人走進來身上竟是成親見禮時大紅的喜服。
“今年是咱們成親頭一年,福鶴堂傳話過來讓咱倆穿喜服過去。”
“哦,等我從太太房裡回來再換。”
他未言語,走到她身後看著鏡子裡的人,莞初正不解,見他彎腰,手中忽地多了什麼輕輕插在她發間,金燦燦的鳳凰就此飛上了梢頭……
莞初木呆呆地看著,一時雲裡霧裡不辨其蹤,耳邊的聲音似那日輕輕哼出的經曲,“盤下萬家當鋪的是九州行,當家掌櫃的,就是你相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