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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過了伏,花草依然繁鬧,那難耐的酷熱總算是一天比一天啞了勢頭;待到八月末,早起和夜裡下起了冷露,十分涼爽,到夜裡,身子弱的太太小姐們都已然蓋了秋被。
忙過早稻收糧,齊天睿總算騰出些空兒來,回府拎了天悅就往外去。莞初看那架勢是不能好,急著想跟去,被他一瞪眼呵斥了回來,想鬧也不敢,畢竟他主事人,應了就是應了,再往後的打算計較就都得是他做主,遂莞初只好眼看著天悅落入虎口,自己半分力出不得,只能委委屈屈地待在府中候消息。
天悅帶到了私宅,翰林齊府這麼些年來兒孫們只聽說過、從未有人經過的家法都被統統使了一遍,跪了三天祖宗牌位,又被打得皮開肉綻。殘熱尚在,那傷被秋老虎咬一口也是了不得,齊天睿便從從葉府請了大夫來,每日兩遍換藥,精心養護。
不過這頓家法,天悅捱得豈止是心甘情願,簡直就是求之不得!尤其是被二哥揪到外頭來打,還用說什麼?從小就服二哥,覺得府裡這幾輩人數他有擔當,有他給撐腰,還有什麼事行不得?遂只管趴了,隨他解氣,連多年習武得來那屏氣護體的功夫都沒使,軟塌塌地,任那皮肉綻、任那血流。知道這流罷了,二哥纔好心疼。這不,除了大夫每日不離,二哥也搬到了私宅,每天夜裡,還要幾次起來給他扇扇風,看看傷,生怕化了膿。
其實天悅白天趴一天,迷迷糊糊早就好幾覺睡過去,夜裡倒落得清醒,可也不吭聲,只管讓他疼。畢竟,他捨得丟下小嬌妻搬出來已然是大不易,不讓他疼怎麼好?這麼想著,天悅又忍不住悄悄笑,原先只是聽說二哥把素芳苑安置得如何舒服,如何金貴,也聽莞初一口一個“相公”地護著,想著他兩個好是真的,可也沒想著能如何寵那個小嫂嫂。
那天在聚福樓可真算是見識了,二哥簡直就是色//鬼上身,不過才兩個時辰不見竟是急吼吼的,莫說是一點大家公子、錢莊掌櫃的氣勢,就是外頭那風月公子的名聲也壓不住!莞初也是,女孩兒家家的,在旁人面前風姿雅卓、清清淨淨,最是個有小風骨、有主意的,見著她相公就撒嬌,嬌聲俏語只管撩//撥他,全不顧酒樓裡頭滿是人聲,全不顧這屏風後頭還有一雙眼睛,一對耳朵。這兩個一起膩,膩得外頭的雨水都蒸騰,天悅聽得臉紅心熱直冒汗,若不是後頭還有大事,真恨不得一翻身從窗子上跳出去。
天悅這些時因著那第一名被府裡的老爺太太、老太太輪番地找著說話,總是脫不了將來上京的打算,面上應著,心裡難受,畢竟都是至親的人,這一出來倒正好了。原想著賴著這傷能好好兒地在二哥私宅裡頭清靜些日子,誰知他不過是將將能站,二哥就催著要回府。
天悅自是百八十個不樂意,心裡嘟囔:什麼怕老太太惦記,是你怕你媳婦惦記吧!不過好在二哥把將來的計較都跟他說了個明白,並約法三章:一,書院還是要去,去之,安之,尊師守信,好好兒讀書。那個上京的名額,他自會使些手段讓與旁人,府裡也有他來應承;二,往後不管唱得怎樣、外頭多大的名聲,老太太在世時,不許他掛牌子,不許暴露齊家三公子的身份;三,若在江南,只能在譚家班登臺;掛牌子之後,遠離金陵。
而後,齊天睿又親口承諾,只要他做到這三點,將來送他一個大戲班。天悅原本是做好破釜沉舟、生離死別的打算,這一來,既無需與至親之人恩斷義絕,又能成全心中所盼,實在是千妥萬妥,遂二哥說什麼就是什麼。
因著天悅一事,齊天睿著實傷了神。當年自己離經叛道被逐出家門,雖說家譜上頭還在,可那一場風波也是讓翰林府大傷顏面。這些年,任是他在外頭賺足了金山銀山,府門也緊閉,沒有人瞧他一眼。老父惡疾仙逝,一家子大慟之餘方過了這個坎。
誰知一波將平,一波又起,竟然又來了個天悅,且那行當還是個永遠不能與翰林府牽扯的營生。齊天睿倒不是爲著什麼列祖列宗,畢竟再威嚴也都作了古,而最當緊的是活著的老太太。幸而丫頭明理知道來找他,而不是助天悅悄悄逃走,此事只有落在他手中方有把握,助兄弟,更要護著老祖母,再不能讓她傷心。
回到府中,難得櫃上不忙,齊天睿便留在素芳苑好好兒地補了幾天精神,一句話傳給謹仁堂,丫頭也省了事。連著幾日,除了早起去給老太太請個安,二爺二奶奶再不曾下過樓。下人們都心照不宣,只要樓上不叫,連樓梯上候著的丫鬟都撤了下來。
只是,綿月卻不能安生待著,想盡辦法要把湯藥送上去,十次總有九次落了空;姑娘自己也惦記著下來吃藥,藉口總是被戳破,一想溜就被逮回去,莫說是吃藥,就是想撇開他自己清靜地泡泡浴湯都不能夠,一刻也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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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高氣爽,金桂飄香,正是到了轉運使府公子娶親的時候。一場婚事,韓府辦得極是簡樸,帖子只下給了至親好友並幾位官中同僚,帖子上明明白白:只宴客,不收禮。
齊天睿看在眼中,不覺冷笑,老賊一向深藏不露,一副兩袖清風的模樣,管教也算嚴厲,兒子手裡從來不出銀錢,這些年連花酒都喝得不勢氣。卻怎能想到,這兒子早就揹著他在外頭安置了私宅,更有那親家,這一回他娶兒媳不肯排場,人家嫁閨女卻是要盡人皆知,阜濟自是不必說大宴賓客,這一路娶親的喜路也支起喜棚,熱鬧非凡。
齊府這廂,也算半個親家,韓儉行的帖子下給了老太太、大老爺大太太並閔夫人;而韓榮德麼,這一場陰差陽錯的婚事又與齊家瓜葛,實在是讓他心驚肉跳,卻是不敢不請齊天睿兄弟三人。
原先礙著齊天睿,閔夫人始終沒有得著在老太太面前唸叨這樁好姻緣,可自從府裡上下接了帖子,這事便再也瞞不住。當天夜裡齊天睿就搬回私宅,莞初便有了藉口倚著小姐妹相好把秀筠接到素芳苑來作幾天伴。
一場秋雨一場寒,一天淅淅瀝瀝,秋風斜潲,把夏日殘留的花草打得七零八落,整座府邸浸透,灰濛濛一片,難抵溼寒。
遠遠地已是敲了四更的天,拔步牀換了孔雀羅帳,將雨水潮氣擋在帳外,暖暖地遮掩著牀上姑嫂二人,輕輕握著手,無眠,亦無語……
明天就是九月十六的正日子,這幾日在莞初面前,秀筠纔敢放開膽子恨那死去的前世,恨那男人早已無力,恨自己,終身難平,可一聽著他要婚娶的消息,心若死灰,灰又被揚起,那死了一遍又一遍的痛,連淚都沒有力氣流。蒼白、冰涼,她似那靈前的假塑,早已沒了人氣,莞初陪在身邊,多一個字都勸不出……
一夜一夜不眠,今夜難得開口,一開口就是娘,一場生死之後,只能想到娘。輕輕的語聲,似窗外的雨絲慼慼,說起小時候怎樣惹了娘生氣,怎樣被娘哄。莞初聽著,聽著,心思牽動,也想憶起孃親,可太久了,孃的模樣只有在夢裡清晰,如今睜著眼睛想,模模糊糊,心又無力,只有孃親的手,她還記得,綿綿的,暖暖的,撫摸她的臉頰……
“嫂嫂……”
“嗯,”
“我……想留在娘身邊……”
輕聲求,念頭都絕盡,如此卑微……莞初道,“你往後……就是這樣打算?”
“嗯,娘……百年後……我守牌位……”
莞初聞言,輕輕點點頭,大慟之下,誰人能不解這般絕望?來日方長,女孩兒的前途不只有娘,還有哥哥和嫂嫂,怎會走絕這條路……“好,留在府中也好跟我和大嫂作伴。”
“嗯……”
一句並非勸慰的話,往後的日子似忽地有了確實的著落,握著嫂嫂的手,淚終是落了下來,似外頭淒冷的雨水,無根,無盡……
……
天亮了,雨卻還沒停,倒似越發大了,風也急,一梭一梭斜打在窗棱上,難耐的聲響。
因著阜濟路遠,轉運使府請的是一天的宴,一大早起來,齊府裡就開始張羅。老太太上了年歲,將將換季,本就有些咳嗽,況又雨水溼寒,便不能前去。大老爺齊允壽是十分厭棄這種應酬之事,可阮夫人卻是願意湊這個熱鬧,畢竟,韓儉行正在風頭上,官場之中甚是得意,兒子天佑算是同僚,卻有些刻板,正該是多走動些,往後仕途也有個幫襯。而西院的閔夫人自是不必說,親親的外甥女兒出嫁,今兒她算是半個親家,自是歡喜得緊。
兩位夫人和大老爺用了早飯就出了門,天佑與天悅兄弟二人也隨後往裕安祥去會了齊天睿兄弟三人一同前往。這一走,齊府裡清靜了下來。雨大,老太太傳話吩咐各房今兒都不必來請安。
秀筠難得睡在夢中,素芳苑便一片寂靜。莞初坐在桌前,身上還是睡覺的裡衣兒,窗外雨水急,房中溼寒越重,想起身拿件衣裳,卻不能夠……握著茶盅,熱熱的水,想抿一口,手卻抖得根本端不起來……
頭頂似生出一眼小//泉,汗水從發中冒出來,額頭大顆大顆地積累、滾落;人似漂浮著,心不跳,一身的皮囊都沒了感覺……
已是呆坐了快一個時辰,身上冷透,腳卻似踩了棉花,綿軟無力……
過了這幾日,他就要回來了,不能吃藥……可她……站不起來了……等他回來好好哄哄他吧……
小藥盒就在眼前,可冰涼的手指抖得握不住,一個小扣,半天才打開,拿起一粒藥//丸放入口中,舌尖撥拉來,撥拉去,沒有力氣嚥下去。雙手捧了茶盅,灌了下去,擦了擦脣邊的水漬。
以前,幾天不吃藥,復藥時,心會跳得厲害,有幾次幾乎是一夜難眠;後來,復藥時不再跳得厲害,卻會犯惡心,接連兩天都吃不下東西;再後來,復藥半日,心慌噁心,會吐,吐得肝腸寸斷……
這一粒嚥下去,莞初呆呆的,額頭的汗慢慢冷去,身上卻止不住地抖,手努力握了拳,等著那感覺……胸口忽地一股濁氣,五臟六腑都往上翻涌,熱熱地直衝上來,不待她掩了口,已然噴了出來,衣襟,帕子,到處都是……
“姑娘!!”
綿月正端了水盆進來,驚呼著撲了過來,“姑娘!姑娘……”
莞初看著胸前那點點斑斑黑紅顏色,眼睛怔怔的,好半天,輕聲道,“綿月……請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