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莞初手捂著額頭,木呆呆地看著眼前人,涼了的淚珠兒掉出來,那恍惚在淚水裡頭的臉龐越加清楚。這緊鎖眉頭的冷峻她頭一次見,原先那眼裡頭哪怕就是大怒之下對她動家法也不曾見這般肅色,這一回怎的……這麼兇?
絲毫辨不出耳朵裡將才聽著了什麼,心裡那一團亂麻與焦急此刻都被那一記給敲懵了,莞初一時有些繞不出去……
“問你話呢!幾時懷上的??”
一路來一腔悶火壓了又壓,齊天睿反反覆覆在心裡道:事不關己、事不關己!!小心處理便是!可此刻看這丫頭兩眼發怔果然像不認得他似的,這悶火便忽地烹了熱油騰地躥起來,語聲壓也壓不住,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將人攏在身/下,每一個字都悶雷一般敲在她頭頂。
昨兒夜裡他纔到了杭州府,原本是爲著東晉顧愷之的一幅古畫,此畫十年前纔出土,未及世人追捧便像一陣小風拂過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的只有曾經見過真容的人口耳相傳的絕妙與神秘,這些年竟是比埋在地府還要乾淨。苦掘不著,耗不起,道行裡的人一個個隱退,齊天睿卻拗了勁死咬著不肯放,終是在杭州尋著一些蛛絲馬跡,豈料將將來到不及會見道中人,今兒前晌便被石忠兒一匹快馬追了過來,原本留他在金陵是爲了監視同源米行,豈料這廝趕來竟是帶了個天大的消息!
當時丟下那重金鋪設尋來的古畫蹤跡,齊天睿扭頭上馬,一路狂奔!
她懷孕了,丫頭懷孕了!初聞之時,他彷彿被突然打了一悶棍,頭嗡的一聲,眼前白晃晃一片,懵得莫說是主意,竟是連這事端究竟是何意思都弄不明白!怎麼會??怎麼能??他離府之時,她還是那個乖乖的小丫頭,怕他,又會討他的好;能氣他,又會哄他。這一時半刻,怎的會憑空懷孕??那一夜她醉在懷中,清涼的月光下,像一隻軟軟的小貓嬌嬌地蹭在他頸窩,燙著紅暈的小臉、嘟嘟的脣,那小乖模樣如此依戀,不知怎的就讓他覺得她是頭一次落在男人懷裡;彼時蜷縮在他懷中,如此貼合,又彷彿這早已不是他兩個的頭一次。鴛鴦帳下,她總是蜷縮在一旁,時刻警惕著有人來犯,像只驚慌的小兔子,他慣見她那模樣,一時怎麼都想不出她是如何不顧羞恥在男人身//下承歡!只是那明明白白的養胎方子、四處打聽郎中與穩婆,又豈會錯?!
他竟是如此愚蠢,怎的就能被她的模樣哄騙?怎的還會問自己她是怎麼懷孕的?!
一路快馬加鞭,只想著趕緊要見到她,因由都先不論,先壓下那不懂事的行事再說,畢竟,走漏半點風聲就是壓不住的風波!
一進門,果然不出所料,繡樓之上她早已亂了方寸,地上骨碌著散碎銀子,人披頭散髮地裹在被中,帳子裡卻不見一絲熱乎氣,顯見是將將逃了進來。此刻一顆淚珠掛在腮邊,呆呆地瞧著他,淺淺的琥珀淨得沒有一絲雜塵,他的模樣映在那清涼的眸中,一路來的心燥這一會子竟是無處擱放……
是幾時起,她總是會惹得他火起;又是幾時起,他總想教訓她卻又狠不下心來……
他的語聲不大,口氣卻極重,莞初總算聽清楚,腦子裡卻像是打了死結的麻繩,擰著勁不得明白。他問的明明是身孕,可她怎的聽不懂?秀筠之事若是犯出來不該是自東院起麼?怎的到了他那裡?
“……咳,”被他的目光逼著,莞初的手不聽使喚地只管搓揉著額頭,小小嗽了一聲,乾啞著嗓音道,“那個……我也說不清……”
“你說什麼?”齊天睿一擰眉,火又躥了上來,“你說不清?自己行下的事你不清楚?你說不清哪個說得清?還有人每日給你們把門望風、記日子算時辰不成?!”
他劈頭蓋臉罵過來,莞初狠狠嚇了一跳,手臂倏地收進去拽了被子攏住半個臉,只留兩隻眼睛懵懵怔怔瞧著他,我行下的事?能把出喜脈已是了得,哪裡還把得出幾時幾日?太難爲我了……
瞧她藏,齊天睿火越大,這丫頭從來就不是個膽兒小省事的,闖下這麼大的禍還面不改色,女孩兒家這臉皮也真是夠厚的!齊天睿越想越氣,卻又不得不按下怒火,此事可急不得,既是她說不明白,那必是日子不祥,可見不是行事一回兩回,究竟,究竟是哪一次成的事??糊塗丫頭記不得,齊天睿只得耐下性子替她想,可大男人哪裡知道這月事和月數?只能趕鴨子上架,算來她十一月嫁過來,此時已是二月初,她人瘦小,若是逾四個月該是早顯懷,此刻瞧著還是癟癟的,不該過三個月,那……難不成是嫁過來以後??
這一個念頭衝上來,齊天睿只覺額頭上的青筋都跳得疼,真真是膽大包天!!又恨聲罵:好你個從夕兄!我敬你一聲兄長,這些年你我也算肝膽相照,爲著這丫頭不省事,彼此就算存不下兄弟情意,也該留下些兄弟臉面!明明每日爲你們傳信,也曾安排私會,怎的還能揹著人做出這種事來?似這等人間的煙火幾時竟是癡迷如此、按捺不得?原本的清雅高潔、不染俗塵都哪裡去了?雖說人非聖賢難免有過,心愛之人放不下、屏不住,也不是不可,只是偷食如此上癮麼??你不屑俗世,想得道想成仙都隨你去,爲何非要拉上這麼個傻丫頭?後宅閨房誘她私定終生已然非君子所爲,如今她身在婆家,頭上有她相公我的姓氏,你又誘她行下這茍且,究竟意欲何爲?!是心疼她,實在放不下她,還是成心要害她、欺負她??
我定親在先,你私情在後,讓你是敬你,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即便先斬也不肯後奏,又把我這兄弟究竟放到了哪裡?!我毫無防備陷於不義,又該如何爲你倆遮掩?!
上元節,丫頭醉夢之中口喚相公和孩子,彼時心中不知是怎樣的悽然與慌恐!看她此刻清凌凌的目光怯生生的,小模樣比那夏日出水的蓮骨朵兒還要乾淨,想起那夜她軟軟綿綿在懷中,淚水漣漣,他險些把持不住!卻原來早已與人珠胎暗結!齊天睿心裡忽地一陣悶痛,更恨得咬牙:混賬丫頭,怎樣勾引人家來著?不及嫁就要給了人家身子,就這麼等不得?!口口聲聲說自記事起就知道要嫁給我,就是這麼糟賤自己的相公??好得意的娘子!!
齊天睿越看心越燥,根本也不想再問她究竟是怎麼出的府、行的茍且,畢竟以她那輕便的身手,雖說不至於是什麼武林高人,可出入這等老媽子看守的家宅實在是輕而易舉。心燥,神智卻未被怒火燒糊塗,憶起葉從夕曾經的癡心滿懷、一往情深,更相信自幼相處的人品。於情,雖是極不情願,於理卻不得不明白即便葉從夕當真情難自已、行下不端,也絕不會絕情絕義,忍心心上之人去墮下骨肉、忍受剝離之痛。這不該是他的主意,只是,若全是這丫頭自作主張,她究竟是怕還是無情?人命關天,如此兒戲??
齊天睿深深吸了口氣,語聲總算平和了些,“此事都有誰知道?府裡和府外的。”
這一句莞初總算聽得清清楚楚,小聲應道,“沒人知道,只有我。”
“嘶!”一絲涼氣吸進來,齊天睿險些又擡手敲她,“混賬丫頭!只有你??誰去傳的信兒、買的藥?又是誰去尋的郎中和穩婆?還不趕緊說!”
他咬牙切齒要吃人的樣子,莞初覺得這麼被他架著兩臂攏在中間,莫說言語,那氣勢就要把她壓扁了。他怎的什麼都知道?那還藏什麼?莞初雖是有些泄氣,心裡卻是略略舒散開來,不管怎麼說總算有個撐事的知道了,這就好辦了。
“艾葉兒去抓的藥,她不知道是做什麼。老郎中是……我孃親那邊的叔公,”莞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不知怎的就覺著他不會計較曾經的“罰罪”去報官,“……尋的時候只說尋親的。”
齊天睿聞言,算是稍稍鬆了口氣,雖說那藥方子上又是當歸、又是黃苓、白朮,抓藥的人得有多蠢才能不知道那是女人安胎之用?可一聽是那十一歲的小丫頭子,虎虎愣愣的,又逢了這麼個不知計較的主子,沒準兒還真是不知道。那老郎中居然是她的叔公?齊天睿這纔想起早先閔夫人說給他的何家之事,當時只覺熱鬧,此刻才知道原來畢竟燒不盡,何家人還在行醫,這倒也罷了。只是能想到尋到自家苦難隱居之人來解圍,救命保安危又能爲她守口如瓶,可見這丫頭並非魯莽不要命,還確實有些周全計較。只是這面上絲毫不見愧色,不知怎的竟是讓他有些心寒,齊天睿眉頭越緊,訓道,“一條小命兒,你怎的敢自作主張、說不要就不要?情意不顧,往後都不計較了?!”
嗯?莞初一愣,這怎的成了我自作主張?我哪裡捨得那小性命?正要爭辯忽想起秀筠那慘兮兮不懂事的樣子,心裡生出了做嫂嫂的護衛,這便硬氣回道:“再有情意能怎樣?已然生事,遠水救不得近火,還非得抱著個虛名兒鬧得世人皆知、身敗名裂,才顯得忠貞、才說得剛烈不成?”
小嘴一張也是伶牙俐齒,齊天睿倒不驚訝她能這麼明白地計較,只爲著葉從夕道,“孩子爹知道了?許你這麼胡鬧?”
“哼,”莞初在被子裡露出了小鼻子冷冷一聲,“他管什麼?能即刻就來帶走麼?能登堂入室、敢作敢當麼?既是沒那個膽兒,又怎敢強求女孩兒家頂罪?沒名、沒分、沒嫁娶,怎麼生?生了算誰的?他敢認麼?一個巴掌不響,何必說人!”
這一句頂得衝,不知怎的齊天睿倒覺十分痛快,看來這小丫頭比那情癡的義兄果斷利落得多,讓他這要爲他二人收拾殘局、護佑之人的心裡頭也略舒坦了些。悶悶地吁了口氣,“那孩子,心疼麼?”
她冷不防愣了一下,眼簾垂下來,明亮的琥珀被擋去一半,暗暗的顏色,啞了勢頭,沉靜似秋日清冷的湖面,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心疼。”
“怕麼?”
她又沉默,極輕地點點頭,又輕輕地搖搖頭……
他伸手把她手裡的被子拉下來,露出整個小臉,寡白白的,如此清瘦,幾日不見她顏色盡失,強撐著的精神與他頂嘴,那模樣比那日酒醉還要無所依靠……
他嘆了口氣,“誰說沒嫁?明媒正娶的,我是擺設?”
這一句丟過來,不見了將才的怒氣,入在耳中沉沉的,竟是稍稍的有些寡落,莞初聽得清清楚楚,卻是一頭霧水,“你,你說什麼?”
又裝糊塗!齊天睿心裡罵了一句,有些不耐,“怎的?你當我只是空口答應,假心假意撐不得事?應下你倆就是應下了,這點子男女之事還怕我扛不得?”
“嗯?你……要怎樣扛?”
“你已然嫁做人婦,懷了身孕是喜事,怕什麼?”齊天睿耐著性子道,“看你這光景也是咱們成親之後有的,雖說我不常在府裡,可有那洞房一夜,旁人就說不出什麼來。明日我就請大夫進來給你把脈,應準了,我親自去跟老太太、擡頭報喜。隨後我就搬回府裡來住,樣子總要做足。你莫憂心,有我看著,府裡必不敢怠慢,好吃好待,你只管養著。日後若是生下個丫頭,我就要養了,你們只管放心;若是個兒子麼,咱們只能再作計較。”
這一番話他說得好是仁義周全,莞初懵了又懵纔算明白,原來他以爲懷了身孕的人是她!蒼天啊……
小臉被噎得煞白也說不出一個字,他見狀十分體貼地拖了枕頭過來親手給墊在她頭下,起身往外去。聽他在外頭洗漱,準備安安生生留下,莞初躺在昏昏的帳子裡,只覺一團亂麻纏死了脖頸,不活了,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