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睿?”嗓子啞,鼻音重,葉從夕這才注意到貂裘大氅底下一張十分陰鬱的臉,“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發著熱呢。”
齊天睿裹緊了斗篷,從兩人中間穿過,自顧自直往前去。葉從夕微微掙了掙眉,看向莞初,莞初輕輕點點頭。
來到茅屋前,才見這屋頂的茅草並非尋常百姓家蓋屋的氈草,卻是浸油保養、精心編制的麥辮懸在房檐;四牆是石頭堆砌又膩了抹泥,那石頭五顏六色大小不一,堆砌得十分別致,遠處瞧像是風都吹得起的畫,近處才知其沉重;石頭亦非這山中所有,精挑細選馱運而來,看似閒散的世外桃源真真是價值不菲。門上掛匾,“葉廬”二字筆力十分飽滿、蒼勁,齊天睿瞧著這塊匾倒是塊尋常桃木,年代也久了,日曬雨淋開了縫,不曾丟棄又被精心保養,雖是帶著他的姓氏卻不是葉從夕的字跡。
推門進去,廬中兩間,一間是竈房,一間便是起居之用。屋內陳設除了一席燒得熱熱的暖炕並一隻木頭炕桌,其餘皆是竹子的傢什,正南窗下的畫案上擺著文房四寶,鋪開的宣紙上是未著色的畫作,旁邊一隻青花瓷瓶,瓶中插著幾卷畫軸;門邊一隻高幾,幾上一隻紫銅香爐,冉冉白霧,淡淡新梅,與這房中的竹子、墨香、山林的清新渾然相成。
山林小築,離世獨樂。
“從夕兄,不曾想這緊鄰金陵鬧市竟也有你獨自逍遙之所啊。”齊天睿啞聲讚道。
“這是當年恩師小駐之處,自恩師仙逝便留給了我。”
“一個人在這深山裡頭也不怕野獸出沒?”
“林中常有砍柴人暫棲,不遠處也有桑農散住。”
“山小,林子淺,哪裡藏得住猛獸?”身邊的丫頭掩嘴兒笑了,“裡頭不過是些兔子、松鼠、小土狼而已。”
“小土狼?而已?”齊天睿一挑眉,“你倒是個膽兒大的,夠喂幾隻小土狼啊?”正要呵斥她多嘴,餘光卻瞥見葉從夕雙眼含笑看著他,齊天睿假嗽了一聲,嚥了回去。
“叫小土狼,實則不過是種野狗,”莞初仔細解釋道,“雖說也兇猛,卻膽小,懼火,輕易不會攻擊人。”
“哦,原~來~如~此!”齊天睿拖長了音兒,恍然大悟,那病中的鼻子越發塞得厲害。
被他奚落,莞初抿抿脣,沒再做聲。
“屋中窄小,不便敬茶,”葉從夕解圍道,“後亭請吧。”
“後亭?”齊天睿驚訝,這巴掌大的地方還能生出這麼些個名堂?
莞初欣喜道,“是又預備下了麼?”
“嗯。”葉從夕微笑著點點頭。
“我就知道!”
鳥兒一樣的聲音,不知爲何喜成這樣,只見她解了斗篷擱在竹椅上,齊天睿便也候著她來伺候,豈料那丫頭打身邊兒過丟下一句,“你不能脫。”便隨著葉從夕歡快地往後頭去了。齊天睿在房中站了站,自己擡手解了大氅,扔到了那白狐斗篷上。
竈房是農家竈房,只是那竈鍋壘在南牆下,正上方開了個竹窗,窗邊確是有道單扇門通往房後,此刻門敞開,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冬天的山林竟是在水中摻進幾聲鳥鳴。齊天睿甚覺新奇,跟到門邊,但見白霧繚繞,豁然開朗。原來這所謂後亭竟當真是個倚著屋牆所建四四方方一個竹亭子,竹欄外不足一丈就是那水流跌入山坳之處,山石層疊,高低錯落,將一股溪水打成數支躍下簇成一排細水小瀑,水流敲打著山石泛起白色的小浪,嘩啦啦的聲響墜入山谷蕩起回聲,歡快跳躍的琴音一般;竹亭俯瞰,水霧在冬雪裡泛起,嫋嫋仙氣,環著小屋,難怪遠處瞧去竟是畫中一般。
“從夕兄,你那師傅可真真是尋了個好地方啊。”
齊天睿深深一口,想著把眼前這清新溼潤都吸入心肺,舒暢一番,豈料鼻子堵得死,一口氣上來發出極憋悶的聲響,塞得頭疼也沒嗅到什麼,轉過頭,才見根本就無人理會他這尷尬。亭子邊靠著竈房處攏著一個小爐子,爐子上一隻砂鍋正在咕嘟嘟地熬煮著什麼,爐子邊對座的小竹椅上,那丫頭正低頭撿著腳下籃筐裡的東西,葉從夕倒不見了人。
齊天睿走過去一瞧,原來是一籃子洗得乾乾淨淨紫皮的小番薯,她正拿了小刮刀轉著圈地削皮。正要開口,葉從夕端了茶出來放到亭中竹桌上,“天睿,來,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哦。”
茶盤裡三隻茶盅,其中兩隻與茶壺匹配,另一隻麼,是隻敞口單耳的小盅。齊天睿每日手中過古董玩物、金銀珍珠無數,不用撿起,只這一眼看那硃紅的顏色晶瑩剔透、豐潤醇濃,上頭的白雲絲薄如蟬翼,就知道這是隻上了成色的纏絲瑪瑙盅。這種石頭看的就是色澤,珠寶行裡頭一般貨色的手串也要三十幾兩,更況這杯子的形狀如仕女撫琴,杯把是女兒身,嫋嫋婀娜,而那杯身便是豎琴。如此精細的雕琢,連那釵環裙襖的細微之處都瞧得清楚,莫說工匠費,單是這般成色的石頭少說也要百兩紋銀。
齊天睿端起自己的茶盅抿了一口,看著那小盅嘴角一彎,順手就捻了起來,放在鼻下一嗅,莫說茶香,連那冉冉的熱氣他都嗅不出,訕訕地擱了,揶揄道,“從夕兄,這茶盅倒罷了,連這一口茶也要厚此薄彼啊?”
葉從夕面上十分清淡,“那是女兒茶,你吃不吃?”
齊天睿咧嘴笑笑,搖搖頭。
葉從夕手窩裡捧著那隻小盅走到爐邊,在對座的竹椅上坐下來,兩肘支在膝上捂著那杯茶,陪在她身旁,並不言聲。
見她不擡頭,只管仔細手下活計,齊天睿心道,丫頭啊,快擡頭瞧瞧那隻小盅,眼珠子還不得掉出來?正是一旁暗笑,忽見她擡起頭,手指捻起一連串的番薯皮。這種番薯是此地特產,薄皮紫肉,味道十分甘甜鮮美,只是皮糙若麻線、入口苦澀,便是窮苦百姓家,不到餓死人的饑荒也不會連皮而啖,可這皮雖糙卻極粘,不好褪。彎彎繞繞的一整條,在兩人之間晃晃悠悠,隔過這妨礙,四目相接,她笑了,粉粉的,山林濃郁的顏色頓時只顯這一點清淡……
葉從夕輕輕點頭,“長進了。”
莞初丟下番薯皮,從葉從夕手中捏了那隻茶盅出來,兩手握著放在脣邊,暖暖的。葉從夕低頭,撿起籃中的刮刀在新削好的番薯上片下薄薄的一片,遞過去,莞初兩指捻了放入口中,嚼起來脆生生的,“真甜。”
葉從夕又刮下一片放入自己口中,“今年豐收,山下那老農挑了一擔子上來,我倒吃著不如去年了。”
莞初掙了小眉,“呀,去年偷偷挖人家的倒覺得香甜了不成?”
葉從夕並不擡眼,手下活計依然,慢慢悠悠道,“怎的成了偷了?山野之中,取我之需,救他人之急,各得其所。”
撲哧,莞初掩嘴兒笑,好一個“各得其所”!腹中困窘生生把詩人逼上了梁山,濁雨之夜泥牆之上賦詩一首卻不及那石頭底下壓下的散碎銀兩,恥不成仗義,倒意外結識忠厚老農,此刻香甜滿口還一本正經也是有趣。
口中彼此不再稱喚,言語也未有任何逾矩與不妥,只這一遞一接,一嗔一笑,多少默契,其中親近,竟是眼前這般風花雪月之境亦不可言盡……
清凌凌的眸中映著薄雪山林、映著葉從夕溫柔的笑容,她脣邊的小渦兒都似比往日要更甜酌可人,齊天睿一旁瞧著忽地覺著當初該是有諸多法子能繞開老太太的心願,此刻這一幕,頗有些暴殄天物……
一陣風從水邊來,清柔柔的,竟是穿透了他的衣裳,齊天睿不覺打了個冷戰。
“你不來嚐嚐?”
齊天睿正端著茶盅瞧得出神,倒不妨她忽地轉過頭。除了刻意討好他,從來都是他問,她才答;今日有她的葉先生在身邊,安安然然的,一副小女孩兒模樣。齊天睿笑笑,擱了茶盅走到他二人身邊,一撩袍子蹲下//身,從葉從夕刀上捻下一片放入口中,“甜倒是甜,不好嚼。”
“嗯,”葉從夕一面應著,一面把削下來的番薯放進砂鍋裡,“與糯米紅豆熬煮之後,自然甜軟。”
“從夕兄,這老遠請了人來就是喝粥?”
“這不是粥,這是飯。”莞初握著長勺輕輕攪動著,“糯米用泡紅豆的水燒煮到粘稠,紅豆軟而不爛,此時再加番薯把那一點汁水的空隙都吸盡填滿,小火慢煨,待到砂鍋底有了滋滋的聲響就成了。放入口中細細地嚼,可口又有嚼勁,都不需小菜來配呢。”
齊天睿不屑,“說得倒熱鬧,幹吃飯麼?”
“山裡人家,這一碗飯足夠頂一頓,更況,”莞初說著抿嘴兒一笑,目光引著齊天睿往頭頂的窗戶一瞥,“竈坑裡還埋著烤雞呢!”
葉從夕挑起了眉,“烤雞?”
“我都說了我聞到香味兒了,你倒不信!”
“就你鼻子靈。”
他二人笑了,並不大聲,十分相契,十分悠然,這不是他們做的第一餐飯……
齊天睿起身,似是起得猛,頭有些暈,抱了肩,獨自回房去……
山間霧氣慢慢散盡,存不住雪,樹梢房檐溼噠噠的。正月的天已是擋不住江南的春暖,兩人在竹亭裡喝茶,煮飯,背靠著竈房守著小爐火,暖暖和和,絲毫不覺寒冷。偶爾林間有鳥鳴聲,一聲清脆飛得崖頭水澗,細笛一般悠揚,閉了眼,和著水聲,嗅著香甜的糯米飯與雪氣清新,好是愜意。
大半個時辰過去才聽到鍋底滋滋的聲響,不過隔窗傳來的烤雞香味卻是擋也擋不住,飄得漫山遍野。葉從夕往竈房去取烤雞,莞初待糯米飯煮好端下砂鍋亦回房安置午飯,葉從夕見她進來,輕聲道,“天睿睡了,我喚了兩聲,沒醒,不如就讓他先睡,咱們在外頭吃?”
“是麼?我去瞧瞧。”
進到房中,果然見他蒙了被子躺在炕上,臉衝著裡頭。莞初走過去,輕輕推了推,“起來吃飯,早起就沒吃什麼,起來吃了再睡。”
像平常夜裡,又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шшш● тt kΛn● ¢ o
“醒醒,”莞初又使了些勁,“起來吃了再睡。”
那人像睡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莞初單膝跪在炕沿兒撐著探了身子去瞧他的臉,有些紅,伸手摸了摸額頭,果然,本就沒有褪下的熱又起來了。往盆架邊端了水盆並手巾來,輕輕敷在他額頭上。
他睜開了眼,兩隻小渦兒一抿,莞初笑了,“我就知道你沒睡著。”
齊天睿拔拉開她的手,“去吃你的飯吧。”
“不急,我給你揉揉再去。”
“不用。”
“揉一揉,頭不疼。”
“不用!”他連手巾也扯了下來,“哪就要疼死了。”
莞初跪起身,直接上手掐在了他的穴位上,“莫動!”
仰頭看著她,粉嫩嫩的一身襖裙,頭上那兩朵倒掛金鐘的小鈴鐺晃晃悠悠的,襯得一張小臉桃花兒似的,齊天睿沒再吭聲。
指尖的力道如此適宜,點壓在那穴處,熱熱地,麻麻地從脖頸伸展開通往四處,身上的酸澀慢慢舒解,緊繃的額頭也放緩了弦,在她的手下揉捏齊天睿正是迷迷糊糊要睡著,輕輕的腳步來,而後是葉從夕的聲音,“天睿,覺著怎樣?”
“……不妨事。”
“把飯端過來吃一些?”
齊天睿嚥了一口,嗓子依舊火辣辣的,“不必。”
莞初邊揉捏著,邊勸道,“吃一些,不然一會兒怎麼有力氣下山?”
葉從夕看著眼前這癱軟的形狀,道,“不行就在山上住一宿,我一會兒下去吩咐石忠兒……”
“不住!”齊天睿睜了眼,“一會兒就好了。”
“那你就吃一些,”莞初住了手,“我去給你盛碗飯。”
“我不吃那個!”她的手一離那經絡跳了一下又疼,齊天睿惱,啞了嗓子道,“黏黏糊糊的,不吃!”
“我帶了食盒上來,裡頭有幾樣新鮮小菜、點心,”葉從夕又吩咐莞初道,“他吃不下米飯,去弄一碗加些水熬稀些。”
莞初還不及應,齊天睿已然不耐,“不用弄,我不吃!”
看這樣子是實在不合意,莞初不再強他,只又問,“那你想吃什麼?”
齊天睿原不想理,可瞧她耐著性子的小模樣也是虔誠,停了一刻方道,“我想吃疙瘩湯。”
葉從夕一蹙眉,“他要吃什麼?”
“……他要吃水汆丸子疙瘩湯。”
“嗯?”葉從夕驚訝,“怎的想起這個來了?這會子往哪兒去弄?”
看他二人那副匪夷所思的樣子,齊天睿擺擺手,“算了,不吃了。你們去吧,我睡一會兒就走。”
莞初輕輕咬咬脣,問道,“有生面麼?”
“面和作料倒現成,”葉從夕回道,“可是沒有肉啊。”
“不妨,不是有將將烤出來的雞麼?”莞初聞言欣喜,低頭看著齊天睿,“給你做清湯雞絲麪如何?”
齊天睿想了想,慢慢悠悠道,“那湯多些,少放香油。”
“哎。”
莞初應著就挽了袖子往竈房去,齊天睿轉頭瞧著,見葉從夕坐到了他身邊。
“從夕兄,你不去給她打下手?”
葉從夕沒搭話,只把手巾又溼了溼,敷在他的額頭……
不到半個時辰,熱騰騰的湯麪捧到了炕前。齊天睿坐起身,看她託在手中滿滿漾漾一碗,小野雞裹了蜂蜜,烤得外焦裡嫩、油光發亮,切成絲依然嗅得到那各色香草與泥巴烘烤的味道,噴香撲鼻;手搟麪細細一小把,清湯頭,擱了一點青蒜苗,一點蔥花,淋了兩滴香油,深深吸一口,鼻子竟似立刻就通了,那味道便似沾了初露的花草躥進來瘋長勾得人饞蟲難耐。噗嚕嚕一筷子下去,細滑爽口,百味生香。
葉從夕在一旁瞧著,那人只顧吃,全不顧還有人兩手捧著碗,斥道,“自己端著。”
“燙。”
他應得理所當然,葉從夕蹙了蹙眉,想從莞初手中接過來,卻見他吃得正起勁兒,終究沒動。
一大湯盆下去,汗立刻發出來,渾身舒暢。
這一折騰,時候不早了。葉從夕匆匆佈下小菜、烤雞,莞初卻沒動筷子,只吃了一小碗糯米飯就要起身,只說趕回府裡就該吃晚飯了。
臨別時候,怕齊天睿一身熱再著涼,葉從夕把自己的斗篷也給他披上。三人緩步來到山腰,石忠兒已是帶著馬車候著。彼此道別,並未如何依依不捨,葉從夕取出兩隻信封,一隻厚,一隻薄,薄的那隻居然連口都沒封,莞初接過小心地放入袖中,轉身上了車。
……
冬日天短,日頭落,山中驟涼。狹小的車廂裡,齊天睿裹著兩件斗篷,結結實實的。身子畢竟還虛,一路走,下山晃晃悠悠,不一會兒就晃得人徹底歪斜,齊天睿懶得再坐直,乾脆靠在那軟軟的肩頭,黑暗的車廂裡啞聲道,
“丫頭,再給我揉一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