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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朦朦亮,齊天睿便收拾停當出了門。院子裡上夜的燈燭已是十分微弱,湖邊飄過來的水汽在院中纏成繚繞的白霧,和著淡淡晨曦,飄飄悠悠,溼溼潤潤,深深吸一口,清新的花草香帶著涼涼的水珠兒,沁入心肺,好是適宜。
前夜冒雨從杭州趕回,那股焦心的感覺從未有過,不是急,就是想,這一趕,竟是比那十萬緊急的軍情還要不顧一切,冷雨中奔走,心裡那團火燒著,不覺一絲一毫的疲累,竟是如此暢快……
一刻暖香在懷,她依舊懵懂,卻是能隨著他,受著他,行著自己小腦袋裡那妻的所爲;兩天一夜未眠,沾了牀榻,依舊是極致的精神,裹了懷中與她逗趣,看她笑得嬌//軟,躲不及躲,始終逃不出那寬大的錦被,他笑得驚天動地,窗外風雨大作,遮不住那肆意心暢,閨房裡一片春暖融融……
也覺自己荒唐,幾近而立之年,經閱無數,怎的倒像那情竇初啓的少年,丫頭一顰一笑,皆是他的軟處;一入相思門,方知相思苦,苦倒不覺,只覺瘋癲。
不覺低頭笑笑,罷了,橫豎是自己的娘子,還怕誰笑話不成?
昨兒本想著在家歇一天,誰知莫向南難得回到金陵,齊天睿便趕去與他相會,仔細商討浙江分號的事。兄弟二人這一說話就入了夜,莫向南留他吃飯,齊天睿笑笑推辭,脫口而出“丫頭在家等著呢。”惹得莫向南這樣一個穩重之人,也笑他不知尊重,齊天睿倒是賴皮賴臉的,出了門,心裡還熱熱的。
豈料,他惦著丫頭,丫頭哪裡還惦著他?回家不過將將起了更,她不但沒等著他吃飯,連房中都空了,歇在了秀筠處。齊天睿趕去後院瞧,姑嫂兩個早已熄了燈,想著必不能這麼早就睡,擡手想敲門,又想想算了,莫讓小丫頭知道自己這般離不得她,橫豎明兒晚上拖回來就是了。
一路想著,腳下輕快,打開二門將將邁出去,忽見那門廊下的角落裡靠著一個人,定睛一瞧,薄衫薄裙,兩隻圓圓的小發髻散下絲絲縷縷的發,她竟是一副夜裡牀上的打扮,清冷的早晨蜷在角落,乏乏的,好是頹靡,齊天睿趕緊大步過去,“丫頭!你怎的在這兒站著呢?”
兩隻大眼睛看著他,直直的,清凌凌的琥珀不著波紋,結了冰一般,齊天睿一把將人攬進懷中,人冰涼,身上竟然潮潮的落著露水,這是站了多久了??那平日總是恬恬帶笑的小臉此刻竟是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脣也發青,齊天睿驚道,“怎麼了?嗯?丫頭?出什麼事了?”
她聞言,嘴角彎起一絲笑,輕輕搖搖頭,靠近他懷裡,“我……睡不著。”
總算聽她開了口,齊天睿的心這才安下些,低頭調//笑道,“是不是一夜沒在相公懷中睡不著了?”
他語聲極膩,這一回,她倒破天荒沒有羞臊,仰起小臉看著他,忽地問,“你這麼早就要出去?”
“嗯,”齊天睿點點頭,悄聲在她耳邊道,“今兒一早有一批銀子要起送,我得去盯著。”
她聞言輕輕推開,離了他的懷,“那我送送你。”
“送我做什麼?穿這麼少,趕緊回房去。”
“我送送你。”
她小聲兒衝,拗了小性子,齊天睿挑挑眉,轉而笑了,解下自己的斗篷將她裹了,牽著手往大門外去……
青石的臺階下,清晨的冷風將她的發吹得亂亂的,絲毫不覺,仰頭看著馬上的人,“你今晚……回來吃飯麼?”
他彎腰,捏捏她的小臉,“回來,可能晚些,你等著我。”
她笑笑,沒吭聲……
……
午後靜謐,日頭正好,風吹著湖面,一*漣漪翻著柔柔的水聲。
一個白袍少年從齊宅後園角門出來,快快地跑了幾步,轉到拐角處一輛青篷馬車正靜靜地候著。趕車人見他過來,趕緊挑起簾子,少年上了車,車中已然安坐一位青衫男子。
挨著他坐下,抿著脣,一個字也沒有。不問車起行,只安靜地等著,出神的模樣看著窗外像在仔細聽那湖上的水聲。
一天不見那小臉上就失了顏色,長長的睫毛攏著雙眸,淺淺的顏色清澈見底,如何遮得住那滿腹的心事……
女孩兒乖,心思純淨,早早看過了生死,一個人悄悄地癡戀人間;從今後,她該是怡情山水,品風賞月,作她佼佼的杜仲子,究竟是怎樣的執念陰差陽錯落得如此境地?竟是要面對男人女人爭風吃醋的後宅之怨?
昨日葉從夕將那番無可奈何的話說出來,她立時就驚在當場,淚從眸底漸漸地升起,將那漂亮的琥珀遮得雨霧朦朦,卻是一滴不肯掉,抿著脣屏著,直到徹底冷去……
一句埋怨都不曾有,安靜得那麼乖,落在葉從夕眼中只覺心痛,她是正妻!卻要因著自己不能言說的殘缺,在人前矮下,縱是淡然生死,那軟軟的心腸又如何受得?因勸道,眼不見爲淨,讓他二人自去。
至始至終,她不曾言語,送她離去,葉從夕只得道:明日我依舊候你,卻不望你來。
誰曾想,她不但來了,還是一身少年郎的打扮,葉從夕不覺蹙了眉,“怎麼?想了一夜還是要去?”
“……嗯。”
“莞兒,千落口中的公子就是天睿,她今日要你見的那個人必是他無疑,何必……”
“我知道。”她輕聲打斷,“我知道是他了。”
“怎麼?要與他賭氣?”
“賭什麼氣,我不過是行我的事。”
她淡淡的,毫無勢氣,葉從夕輕輕嘆了口氣,“既然知道玄俊是在天睿手裡,再無可憂,咱們跟他要就是,作何一定要應下千落之約?更況,你這一露面,就曝了杜仲子的身份,天睿尋了兩年,見譜就收,這一來豈非更要牽扯於他?”
“是,那些譜子都在千落手中。”她扭頭看著他,莞兒一笑,“今兒去就是要了斷這個。”
“哦?”葉從夕不解。
“我不是杜仲子。從來就不是。葉先生,你說呢?”
清澈的眼眸,復了曾經的淡然從容,語聲輕,脣邊含笑,那小渦兒又現,好是乖巧可人。葉從夕看著,頗是玩味,而後微微一笑,“也好。既然天睿設了局,千落又破了局,你我不妨隨他們一趟。”
“嗯。”
葉從夕吩咐車馬起行,簾子放下,車廂內略略暗了些,看她安靜地挨在身邊,他微微一笑,“還算懂事,知道跟人家說要隨兄長前去。”
她聞言立刻擡頭看著他,“這麼說,那落儀苑果然是……”
“那倒不是。落儀苑雖是風塵之所,倒還乾淨。只是今日是賽蘭會,非但那些姑娘與恩客會齊聚,還有金陵城中一些仰慕追捧的公子們都會來。遂,還是我在,纔好。”
“嗯。”她點點頭,又一挑小眉,“葉先生,那你以前去過麼?”
葉從夕看著她,笑了,“去過。我說是去聽琴,你信麼?”
“嗯……”
“嗯?”
他一挑眉,她趕緊道,“信!”
一路沿湖而走,車輪碾過青石路面,咯吱咯吱地和著輕風與水聲,兩人挨著說話,又似那很久以前,遠足山林,尋琴,尋笛,尋澗水歡快的樂聲……
“莞兒,天睿看似我行我素,實則內裡有他自己死硬的規矩。不論他於你如何,目下你是他的妻,他絕不想見你現身落儀苑。他若火起,你怕麼?”
莞初搖搖頭,“一則,千落並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如何敢在她面前發火?二則,回到家裡麼,隨他發去,我纔不怕他呢。”
小聲兒好是無所謂,葉從夕扭頭看著身邊,“是麼?膽子這麼大了?”
莞初一挑小眉對著他的眼睛,“就是!”
葉從夕笑了,柔聲道,“放心,他不敢把你怎樣。有我在,怕的是他。”
“葉先生,”
“嗯,”
“我和他成親前,你……究竟與他如何約定?”
“約了有何用?那是個只顧著自己心意的,哪管旁人如何。”
於他的指責真真是一針見血,可這位義兄的語氣卻又是如此輕描淡寫,說不得,那埋怨裡頭竟是欣賞,莞初不覺笑了,“你二人,倒當真是相契呢。”
“倒難得你看得透。”葉從夕不覺讚道,“我性韌,天睿性子拗,不得不說,也是相合。我不從家教,他亦不服管束,只不過,他行事熾烈,纔會惹惱了齊府將他掃地出門。倒因此成就了他,豪俠仗義,行事果斷,極精明,極會算計,不擇手段,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若非如此,哪有九州行和裕安祥的今日。”
“實則也是無賴。”
“不錯。”
兩人說罷,一道笑了,莞初看著他,輕輕抿了抿脣,轉回了頭……
“莞兒,”
“嗯,”
“是不是有話想問?”
“……沒有。”
“那好,橫豎路還長,我就隨口說,你聽著?”
“……嗯。”
“幾年前,天睿的九州行已成氣候,裕安祥也隨之開張,錢莊不論經營如何,名聲在外,年少輕狂,如此得意。天睿自幼好琴,好戲,但得空閒便由了性子在金陵城裡捧角兒。千落當時將將落入醉紅樓,記得競花魁那一日,醉紅樓大開紅門,當街競藝,我與天睿一道偶遇。千落一支仙笛,果然是佳人絕藝,天睿一筆打賞就是百兩起,助她遙遙領先,奪下花魁。而後他常往醉紅樓去聽她的琴,豈料一日正遇有人要重金買下千落。那人是蘇州城有名的一方惡少,旁人不認得,可天睿的生意在江南廣開門庭,認得此人,當即就出手相爭。卻那人是京中老國公的嫡孫,借衙門之力仗勢欺人,當夜就將天睿投入獄中。”
他的語聲沉穩,微微帶啞,前情往事,他訴說得十分平淡,不著彩,不加私議,只讓時光隨之流過……
“那……後來呢?”莞初輕聲問。
“後來,天睿在獄中寫下千言訴狀,重金買通獄官送到應天府衙,隨之而去的自有黃金鋪路。天睿是個逐出家門的生意人,無牽無掛,卻那惡少頭上有襲下的爵位,再是囂張又如何敢應下這大張旗鼓爭花魁的訴狀?而後京中來人,方息事寧人。天睿出獄後就將千落贖了出來,又怕那惡少返回糾纏,五千兩銀子將她封在樓中。沒有天睿的話,誰也不能再見她。”
“從此,他們就……”
葉從夕聞言,輕輕吁了口氣,好一刻才道,“莞兒,我不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麼,我恐怕也說不清。天睿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我深知他的性子最不會裝腔作勢,他與千落也算得知音相遇,這些年情意長久,不可不說是段佳話。只是,當初贖她出來,最穩妥的就該是放在身邊。那時我和天睿有一套院落,我常年不在,只他一人,十分清靜,卻從未動過接她的心思。”
說罷,葉從夕輕輕搖了搖頭,“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說他心裡究竟如何。今次他二人爲杜仲子打賭,聽來像是逗趣,卻爲何千落如此上心就不得而知了。”
“她想隨他遠走西北。”
“遂,你想成全她?”
莞初聞言一怔,隨後笑笑,“我成全不了。”
“嗯?”
“他們的事,之前的很多年與旁人無干,之後也不會。”
葉從夕點點頭,“正是此話。”
“葉先生,到了落儀苑我該怎麼喚你呢?”
清靈靈的小聲兒瞬間就離了那多年的情緣,轉了話頭,葉從夕不覺含笑,“你當時是怎麼跟人家說的?”
“我說的是我家兄長。”
“一見天睿的面這層謊也就罷了。”
“那總有旁人啊。”她不依,像是很有所謂。
“那你想怎麼叫?”葉從夕饒有興味。
“‘葉大哥’麼,顯得像兩姓旁人,不如還像從前那次,就叫哥哥?”
“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