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將打了春兒,日頭一落,白天積攢下的一點暖熱一倏兒就散盡,冬未盡,寒氣逼//人。
傳完了晚飯,各處上了熱茶熱水,上夜的人便早早將二門上了鎖。府裡上下只有各房中還有些說笑聲,園子裡斷了人跡,悄無聲息。
莞初從謹仁堂回到房中,素芳苑便也關(guān)門落鎖。這幾日過得活像熱鍋上的螞蟻,走路都跳腳,恨不能長了翅膀……
秀筠的身孕已逾兩月,自從這事傳給莞初,心裡就再放不下旁的,一宿未閤眼,琢磨來琢磨去,既然這孩子不能要,最當緊的就是秀筠的身子。墮胎是要命的事,像她說的自己買些藥來吃,豈非兒戲?莞初自己也不是個撐事的,卻知道這藥似虎狼、排山倒海,生生從身上刮肉,不尋個妥帖的大夫、妥帖的安置,萬萬使不得!只是這深宅大院裡,一個姑娘,一個新媳婦,莫說丫頭婆子們一天到晚跟著,便是有無人的地方藏身也沒有託信的人可使。莞初只能大了膽子往外想,次日天不亮就把艾葉兒給放了出去,找到她哥哥伍方,這次要尋的是一位老人。
當年外祖冤死獄中,何氏一族被逐出京城再不許行醫(yī)救世。抄家充公,一分銀錢都沒剩下,餬口的營生又被砸,何家老小受盡飢苦,卻是這幾代傳醫(yī)的本事不肯丟。雖說傳女不傳男,門裡出身也自是耳濡目染,莞初自幼學針便是師從自己的孃親。小的時候就聽娘說,外祖的親堂弟是當年江南一代有名的郎中,因受牽連,醫(yī)館被砸,與夫人隱姓埋名、背井離鄉(xiāng),悄悄在山林鄉(xiāng)間做起了赤腳遊醫(yī),勉強餬口。莞初記得曾經(jīng)跟母親去看過一次叔公,簡陋的茅屋裡老人絲毫不見清貧氣,精神矍鑠、遊仙般自在,抱起她親自指點過針下穴道。彼時莞初甚覺親近,只是自從孃親惡疾離世,便再無往來。
憑這兒時一點念想,走投無路之下,莞初竟是覺得此時最穩(wěn)妥的就是找到叔公,更況嬸婆當年在醫(yī)館就是接生的穩(wěn)婆,照顧秀筠有這兩個人一道定是萬無一失。再者,未嫁的女孩小產(chǎn),這可是能死人的屈辱和罪過,能守口如瓶、將這個秘密爛死腹中的只有隱姓埋名數(shù)十載的何家人。
憑著依稀的記憶,莞初有叔公隱世的別名,亦有他當年行醫(yī)的村鎮(zhèn)所在。派出人去,依然如大海撈針,每多一日,秀筠的肚子就要多長一分,她那邊迷迷糊糊不在意隨時都恐露出馬腳,更加之那腹中胎兒多長一刻,也會與母親更加緊密,再剝離怕是更痛。旁人的事比自己的事更讓人沒有把握、心神難安,這一時莞初便連個客套的笑也裝不出來,婆婆跟前兒更是不討喜,低頭討罰,才能分出神去不至每日焦躁得手腳不安,引人生疑。
幾日後總算有了消息,叔公找到了,正在北城外的山上採藥,與嬸婆二人就住在山中茅屋。莞初大喜過望,這真真是再便宜不過的去處!只是轉(zhuǎn)念又一想,這些年不見,早就物是人非,莞初心裡生出一絲不安。畢竟,世道艱難,不知叔公可爲生計所迫而退卻了救命的初衷?可爲錢財所誘枉顧了行醫(yī)的根本?又年近耄耋的老人可還耳聰目明、身強體健?小人之心不可不存,幾凡不定,怎可將秀筠的命交與他手?遂今夜裡莞初決定親自去探望,必要親眼所見。一是要確信老人是否還可靠,二也要瞧瞧那茅屋是否安逸妥帖,做得秀筠一日的延命之所。
刻不容緩,莞初只覺自己像只八腳的螃蟹,一面準備連夜往山上去,一面又書信給二孃,求她讓爹爹尋個藉口接她回孃家,萬不可稱病,因她還要帶著想去一道“玩耍”的秀筠,並囑二孃信要家人親自送至齊府,這一回要逾例避過西院直接送往福鶴堂老太太跟前兒,爲的就是當著老太太、大太太的面,閔夫人再是不願也不能駁了衆(zhòng)人攔阻,這便萬無一失。
一身夜行衣穿戴好,莞初透過窗縫往外瞧了瞧,廊下正換上夜的燈火,老媽媽們巡視後便會回房,起更之前不會再出來,這時起身最爲妥帖。
綿月從帳中捧著銀匣子出來,走到莞初跟前兒輕聲道,“姑娘,都拿去麼?”自年前手忙腳亂籌夠給醉紅樓的銀子,這之後兩個月的月錢一分都沒敢花,還又賣了東西出去才湊了這麼些,零零總總不夠三百兩,便是這位齊府二奶奶的全部家當。
“嗯。”莞初回身將手中的包袱皮兒在高幾上打開,把匣子裡的碎銀子、銀票、連帶孃家的首飾一個不剩全部倒進去包裹好。今夜若是看得叔公妥帖就都留下,一算是給他們診費,雖說是於那醫(yī)藥綽綽有餘,背後的託付只望叔公能更精心明瞭;二也安置他們把屋子好好拾掇一番,添置保暖的簾子和鋪蓋,不說怎樣講究,至少要暖暖和和、安安逸逸,保得秀筠產(chǎn)後平安。
“姑娘,千萬當心啊。”綿月咬著脣,憂心不已,生生把勸留的話嚥了回去。這姑娘一旦決了意,哪裡還聽勸?只是貴爲千金小姐,怎能行動似那猴子似的艾葉兒?跳窗越脊,小姐的架子是都毀乾淨,連帶要是再磕了碰了、出點子什麼事可如何是好?也不知是又招惹了什麼,這一回一個字都不肯透,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她一個人折騰,怎能不讓人擔憂?一旦在外頭閃失,可如何向齊府交代?又如何向自家葉公子交代?再者,謹仁堂每日都瞪圓了眼等著捻她的錯,這不是上趕著給送去了?還怕逮不著?真真是……
將包袱在身上繫好,莞初看了看時辰覺得差不多,正要往後窗去,忽地遠遠聽得樓下老媽媽一聲問,“是哪個?天晚了,二奶奶已經(jīng)歇下了,明兒再來吧。”
不知那外頭怎的應(yīng)了一聲,老媽媽趕緊往外頭跑,“原是二爺回來了,這就來!”
這一聲不打緊,樓上兩個丫頭嚇得魂飛魄散,莞初一時也愣在當場,木呆呆的竟似沒聽明白。
“哎呀!姑娘,快,快走啊!”艾葉兒即刻像被砸散了魂兒的小鬼兒,拉著莞初就往後窗去。
綿月一把扯住他倆,強壓了發(fā)顫的語聲道,“這個時候還如何走得!”
“怎的走不得,你快放開!”艾葉兒急得無處抓撓,只管去掐綿月的手。
連日來的驚慌失措,莞初這會子倒似慣了,狠狠吸了口氣,甩開艾葉兒,“走不了了!綿月!”說著就去解背上的包袱。
“哎!”綿月趕緊墊了腳尖去拆那頭上的男髻,一面叫艾葉兒,“給姑娘把綁腿打開,快!”
艾葉兒直跺腳,沒法子也只得跪下身解那好容易打起來的綁腿。耳聽得樓下的正門已經(jīng)開了,一聲接一聲給二爺請安、問好,寬衣遞茶,那聲響像催命的鐘敲得樓上的三個人手直哆嗦。越急越不中用,莞初扯下包袱一不當心沒收攏好,那碎銀子掉出來,叮叮噹噹敲打著木頭地面,滾了一地。
綿月拆下頭巾往袖子裡一塞就要俯身去撿,莞初攔了,“快給我解綁腿!”
綿月蹲下身才見艾葉兒連撕帶咬,急得滿頭汗,一個死結(jié)根本打不開。顧不得了,綿月順手從桌上的針線笸籮裡拿了小銀剪子一剪子下去纔算把那死纏著的綁腿打開,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那黑漆漆的褲子給褪下來。待她二人起身,莞初也已是把上襟脫了。綿月接過胡亂歸攏了一堆塞給艾葉兒,“快藏了!”
艾葉兒剛進了帳子,綿月還不及把裙襖從衣架子上扯下來,樓梯上已是響起通通的腳步聲,真真來不及了!人僵在衣架旁,回頭看那披頭散髮、只穿了一件小銀薄襖、一條桃紅褻褲的姑娘。
莞初站在當?shù)兀牭媚_步來在簾子外,懵了一瞬,忽地一轉(zhuǎn)身滋溜鑽進了帳子,一把拉開被子就躺了下去,頭狠狠砸在沒有枕頭的褥子上,心通通直跳……
簾子打起,齊天睿大步走了進來,卸去斗篷依舊一身的寒氣。綿月一時氣都喘不勻,憋得狠,瞧著當家主子回來竟是連個笑臉都綻不出,更不知是自己心虛還是怎的,這位爺?shù)哪樕醯木共凰破饺栈貋砟且桓睉械〉〉哪樱丝条局碱^,極陰沉,“都出去。”
綿月一個字都不敢問,拉了將將從帳子裡出來的艾葉兒悄沒聲兒地就往外去,心裡直道:姑娘,來者不善,你自求多福吧……
房中霎時靜下來,莞初裹在被子裡不覺納悶兒,這是怎的了?他怎的也沒問一句“你家姑娘呢?”?
簾子外終是又響起了腳步聲,這一回不似將才的重、將才的急,一步一步極是沉穩(wěn)。簾帳打起,莞初一時無措竟是閉了眼。
他走了過來,輕輕坐到牀邊,身上帶著外頭夜露的新鮮,涼颼颼的。莞初閉著眼,屏不住那涼氣,睫毛悄悄地顫,這半日折騰此刻才覺渾身發(fā)緊,額頭綻出一層小細汗。好半晌,一點動靜都不聞,他分明就在身邊,這麼近,還能做什麼,難不成……就是這麼盯著她瞧?
莞初正自己瞎琢磨,冷不防腦門上被狠狠敲了一記,“嘶!”疼得莞初眼冒金星,酸得淚一下子衝開了眼簾。
燭光透過紅帳子朦朦朧朧地印在他臉上,讓這一臉陰沉的顏色稍稍柔和、不那麼嚇人,只是這一指頭彈得她好痛,莞初噙著淚摸著額頭,不知道這所爲何來?
“幾時懷上的?”
他咬著牙,語聲極低,莞初卻像被雷劈了似的,他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