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昏時候,日頭餘暈殘去,天邊擦黑,上夜的燈還未起,園子裡暗得灰濛濛的。
幾步之外,那人像一尊石雕,平日那醉朦朦、總是瞧著不懷好意的眼睛此刻像上了凍的河面,莫說底下的波瀾,就是連河水的顏色都再分辨不出;面上的棱角本就寡薄,此刻脣邊沒了那絲壞笑,更覺陰沉……
莞初看著看著,不知怎的竟是覺著比成親見禮那日摔她的那副狠樣子還要看著嚇人,她悄悄兒地低了頭,手指捻著衣襟,有些拿不準,他此刻站的地方正在假山坳口,天悅出來的時候怎的沒瞧見他?這麼說來……將才他在何處?石橋下?若是在橋下,那豈不是他兩個說的話他都聽著了?
這一個念頭就讓莞初嘶嘶倒吸涼氣,袖子裡的銀針都冒了頭,正是發冷,轉念又一想,不對啊,橋下彎彎繞繞,魚塘邊更是一堆石頭,若是有人在,逃過她的耳朵也絕逃不過天悅,天悅是武行出身,耳朵極靈,況地上還有薄雪溼滑,就憑他那個身手,一天到晚端著爺的架子,怎麼會一點動靜都沒有就撤了出來,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擺了這麼一副泥塑相給人瞧?莞初悄悄鬆了口氣,這就好了,不在橋下就不會聽真章,叔嫂這種事,相公的面子比天大,被他捉了比旁人強。
他真像是凍住了……莞初小心地朝他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小風冷颼颼的,這麼一小會兒天就黑了,趁著天黑,莞初擡起頭,已是到了他跟前兒,輕輕開口,“相公……”
不知道是風聲還是怎的,莞初覺著好似聽到了咯咯的咬牙聲,候了候又小心翼翼地問,“相公,你幾時回來的?”
看著這仰起的小臉,滿眼清澈,十分清白又無恥的小模樣,齊天睿這半天被冷風吹得透心涼,心頭的火苗早就把腦子都燒焦了,大男人,從未覺著如此無力,眼前這白瓷一樣的小人兒,若是能即刻就捏碎她,該是件多美妙的事?他才走了五天,將將五天,若非母親大人身子不適,他那邊正忙得不可開交如何得空兒回來撞這齣好戲??眼看著大年初一里都不出門的天悅從那橋洞底下鑽出來,他就覺著不對,站了腳稍稍候了候,心裡還覺自己無趣,想著絕不會是那一絲怪念頭所想,誰曾料,這一絲念頭就是要端端現在他眼前頭!竹葉襖兒梨花裙,翩翩然,果然候出這麼個不省事的東西來!
“相公……”
混賬丫頭,竟然還敢腆著臉往他跟前兒湊!齊天睿一把握起那細瘦的腕子,山石水塘,陰森森夜風更重,半晌,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好丫頭,今兒就讓你好好兒知道知道‘相公’究竟是什麼意思!”
莞初還沒回過神就被拖得一個踉蹌,他只管大步往前去,一股子勢氣彷彿地上那溼滑的薄雪都生了根,踩在腳下絲毫無礙,後頭的人卻是一雙軟綿的繡花鞋一步一滑,出溜著往前跟著。
彼時素芳苑正是要擺飯,丫鬟們都在房中忙,忽地院門被踹開,嚇了一跳,眼見著二爺牽著二奶奶直衝衝地往裡來,衆人都愣在當地,這是個什麼形狀?拉著手該是親近啊,這怎的前頭一個鐵青著臉,後頭那一個面上清清靜靜的,只管跟著走,像是與她混不相干。
只有綿月一眼看出了端倪,這是姑娘又惹了他了,趕緊迎上前,“二爺,姑娘……”
“滾!”
低聲一個字,像那暴雨前的一聲悶雷,頓時滿屋子靜,再無半個人敢上前。眼見著兩位主子往樓上去,後頭那一個忽地回頭,衝著綿月輕輕搖搖頭,綿月驚訝,這一回瞧著可比那金鳳的時候兇多了,姑娘怎的倒似安穩了?
上得樓來,兩扇菱花門“啪”一聲合攏,摔得那上頭栓著的一對五□□線鴛鴦荷包狠狠地跳了一跳。
被甩在房中當地,莞初握了握髮紅的手腕,這一路他的手冰涼,是凍著了還是氣著了?正自己悄悄琢磨,就見那人在桌旁端起一壺冷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抹嘴,那面上鎖著眉頭竟是還燥得厲害,擡手就去解領口,莞初在一旁瞧著,想著要不要上去伺候……
“過來。”
他一邊解著腰帶,一邊扔過來兩個字,聲音不大,卻能聽得出咬牙的力道。
原本也不過兩三步的距離,還要怎樣過去?莞初正猶豫著,那語聲忽地提高,“過來!”
嚇得莞初一哆嗦,趕緊往他跟前兒去。半尺之距,聽得到他略是沉重的鼻息,莞初不敢擡頭,“相公……”
他一撩袍角坐下來,一擡眼,她的模樣便端端現在他眼前,連小鼻頭冒出來的一點汗珠都清清楚楚。這麼近,他兩雙握在膝頭端坐,她幾時站在他懷中,這形狀……好像當年爹爹訓睿琪……
“說,在哪兒認識天悅的?”
“在……外頭。”
“外頭是哪兒??”
他一瞪眼,莞初就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手心溼溼的,袖子裡的小銀針都摸不著……不能說是天悅尋到門上跪拜的爹爹,只能是……莞初輕輕嚥了一口,“……在廟會上。”
“廟會??”
“嗯,就是……上元節的廟會。”
“哪個廟?哪一年?怎麼認識的?”
“粼裡的城隍廟,我十二那年,走丟了,……碰到了天悅,他幫著我。”
“這麼說,老泰山也認識天悅?”
這一問嚇了莞初一個激靈,再仔細想自己的話,天哪,可不是?若是跟家人出去走丟了,天悅要往回送肯定得見過老爹爹啊,這謊編得還真是……
“問你呢?!”
莞初一癟嘴,怯生生瞧了他一眼,嘟囔道,“不……不認得……”
果然!齊天睿咬著牙,近在眼前的小臉不知是嚇的還是急,腮邊兩朵紅暈染得整個小臉都是粉撲撲的,小鼻頭亮晶晶,兩隻眼睛偷偷瞥他一眼就搭了眼簾,小蒲扇一遮,看不到那裡頭究竟是怎樣的狡黠,嘟嘟著脣應話,不見了那兩隻小渦兒倒越顯得委屈,這模樣簡直是乖得人想掐一把!可想那十二三歲的年紀就偷偷往外跑,這野丫頭性子還裝得什麼乖?!怒道,“怎麼跑出去的?十二歲的小丫頭子,身邊連個丫鬟、奶孃都沒有?還是你寧府的家人就敢這麼揹著老主子行事??”
“我……是我娘一手帶的,沒有奶孃。……丫鬟有,可不是我房裡的,不老看著。”
莞初答完,低著頭等著他呵斥,等著他再問,卻沒了動靜,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那目光突然刺進來戳穿了一切,便只得自顧自道,“府後頭竹林子邊上有個小門,原是爲的花草樹木進出栽種,平日上著鎖,無人看管,我弄了鑰匙來,就,就能出去。”
還是沒有動靜,他像是在聽,又像是在審,端端要看她的破綻,莞初悄悄吸了口氣,定定神,又開口道,“那年上元節,爹爹跟二孃回了無錫,我一個人無事做,就想出去瞧瞧。誰知道,天黑,人也亂,就不認得路了。正巧碰上了天悅,他見我一個小姑娘轉來轉去的……”
“慢著。”
陰沉沉兩個字,莞初趕緊屏了氣,等著……
“把最後一句再給我說一遍。”
最後一句?莞初想了想,這話裡九成是真的,天悅來拜爹爹的那一天就是三年前的上元節,爹爹恰巧不在,是她代父見客、第一次見到了那位英俊靦腆的少年郎,此刻便不覺心慌,儘量尋了原字原句道,“正巧碰上了天悅,他見我一個小姑娘轉來轉去的……”
“一個小姑娘?”
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莞初有些納悶兒,哪裡不對?沒有啊……
丫頭懵懵懂懂的,蹙著小眉也沒想明白哪裡有錯,齊天睿慢慢起身,“小姑娘?你偷跑出去連衣裳都不換??”
他強壓著的語聲就在耳邊,男人騰騰的熱氣像漫天烏雲壓下來,莞初只覺頭昏腦漲,“……我……”
想起幾日前讓她打扮成女孩兒的模樣,齊天睿就曾在心裡嘲笑過老泰山家教不嚴,方引得男女私情,可此刻才知,那嬌滴滴的模樣早早就跑了出去,連小子衣裳都懶得換,莫說是葉從夕,滿街粼裡的男人許是都見過!燭光裡,她像一隻稀裡糊塗的小兔子,眼中清澈得不見一點愧疚,想那嫩花骨朵兒一般的年紀,彷彿是自己庫裡還沒養成的小物件早早拿出去給人瞧,還沒起價就露了成色,齊天睿只覺自己手心發涼……
“與天悅,只此一次?”
“……後來,每年的廟會……”
想起天悅每年上元節吃完午飯就往外跑,不到半夜不回來,終是有了去處。齊天睿咬咬牙,“我再來問你,你和你的葉先生是在哪裡認識的?”
“嗯?”莞初一愣,不知道怎麼又繞到了葉先生身上。
“說,敢錯一個字,我讓你這輩子都再見不到他!”
莞初覺著自己像是黏在了蛛網上的小蟲子,橫豎動不了,只得老老實實道,“在河邊,和睿琪一道。”
齊天睿冷笑,好你個從夕兄!你跟我說是在河邊偶遇小童,與小童結緣,詩人啊,你真真是雅!一股火上來,“混賬丫頭!你簡直是無所顧忌,膽大包天!!今兒個,我就代我那老泰山和你那死去孃親好好兒教訓教訓你!跪下!”
突然起來的怒火,嚇得莞初一個激靈,他一把將外袍扯下來扔到了架子上,轉身就往帳簾裡去,莞初正是不解,見那人已是折轉回來,手中多了一把兩寸寬的竹板條。
天哪,這是家法麼……
莞初心裡一哆嗦,忽地想起了譚沐秋的師傅,狠狠咬咬牙,可是心裡再大義凜然,腿腳還是發顫,顫顫巍巍地跪下。
齊天睿握著竹板,重坐下來,她正好跪在他膝邊,怒斥道,“一個女孩兒家,不在繡樓上彈琴繡花,你成日介往外瘋跑!可知女訓、可知廉恥?可知自己往後還要嫁人,還有夫君??”
“知道啊……”丫頭已是帶了哭腔,“從記事起就知道要嫁給你了……”
“知道還敢給我招三惹四??”齊天睿大怒,“我齊天睿是什麼?你當爺是什麼??你個混賬丫頭!我還沒見著你人,就已是有男人來跟我要人,我給你傳信、帶著你出去相會,怎的?還不夠?還要勾搭天悅??”
“相公……我,我不是……”莞初急急地想辯解,可不是什麼?不是有私情?就是要跟天悅說話?舌頭都快咬下來,也說不清。
見她急得小臉通紅,卻是一個字也不知撇清,齊天睿越發惱火,“我真是慣成了你了!你看看!”說著把手中的竹板“啪”一聲拍在桌上,“你知道這竹板子我捱過多少下麼?老爺當年打劈了六條!你知道我是爲何捱打麼?”
跪在地上,那竹板子就在眼前,墨綠的顏色已經劈了縫依然油光發亮,莞初不覺咋舌,天哪,這是打了多少次打成這樣……
“因爲我,不,聽,話!!趴下!”
沒想到他真的會打,一竹條子下來,那力道不大卻突如其來,毫無防備之下,莞初一下子撲在一旁的凳子上,還不及起身,又一板子下來,隔著厚厚的襖裙,還是覺得屁//股麻麻的,想起小時候孃親爹爹從來捨不得打她,只有一次,她偷偷地跑到池塘邊看小青蛙,身子沒力氣,腳下一滑,險些掉進去被及時趕來的娘一把拽住,娘抱著她訓斥,一巴掌拍下來落在屁//股上,孃的手好輕,她還沒哭,娘就哭了,娘……
丫頭哭了,一哭就泣不成聲,淚水噼裡啪啦地掉,那一夜手臂傷成那樣、第二天還要面對家法她都沒哭,他這一竹條子,一點勁沒使她就哭了,真是個賴皮!
“你還有臉哭??天悅是我的親兄弟!你是嫂嫂!你個混丫頭!廳上堂下,哪裡不能說話?非要鑽到那麼個地方去說,你這不是找死?!”
他呵斥他的,那凳子上趴著的人再不擡頭,淚像開了閘,稀里嘩啦。
“閉嘴!再哭往後不帶你出去了!還哭?!”
見過閔夫人嚎啕的哭,見過千落無聲的悲泣,倒從未見過這麼個哭得不依不饒、理直氣壯的。一哭避百難,眼下,他是訓、是問、是打、是罵,這丫頭都是鐵了心不再回應了,齊天睿一甩手把竹板子撂到桌上,長長吁了口氣,好累,兩手垂在膝頭,目光落在那一朵小蝴蝶釵上,嗚嗚咽咽地起伏……
……
遠遠地敲了更,夜裡無風,無雪,靜悄悄……
莞初趴在溼漉漉的凳子上睡著了,夢裡面,梨園裡多年不出角兒的武生行出了一位英姿颯爽、威風凜凜的武將,八尺戲臺,歷經上下千年;出將入相,演盡曠世英雄……齊老闆,終是名揚天下……
齊天睿席地而坐,靠在不遠處的牆角,目光落在那哭得有些紅腫的小臉上、看那睡得香甜……
……
夜深了,不覺就寒氣襲人,齊天睿合著雙目正養神,忽覺身上多了東西,輕輕睜開眼,見丫頭正悄悄地給他蓋著被子,亂蓬蓬的小腦袋在他胸前小心翼翼,小臉上亂七八糟、幹了的淚痕。
他蹙了蹙眉,坐起身。莞初愣了一下,擡頭,見他鎖著眉,兩指輕輕捏著鼻樑處,啞啞的小聲兒問道,“……頭疼麼?”
“還不是讓你給氣的。”
他沉沉地回了一句,她低了頭,吸溜吸溜鼻子又轉回身趴回凳子上去。
“這會子倒乖了!還不過來給我揉揉?”
莞初聞言趕緊過來,跪在身邊,兩手攏按了他的雙鬢,輕輕揉捏。他閉了眼,任那頭頂的悶沉一點點流入她手中,煙消雲散……
“往後再不許與天悅私下見面。”
“嗯嗯。”
“不許再偷偷往外跑。在孃家,頂多招來幾句閒話,在這裡,可是有家法等著你!”
“我知道了。”
交代一句,應一句,她乖得像是個真心知錯的孩子。
“今兒是天悅來找的你?”
“我說了,你能信麼?”
“說。”
“我從太太那兒出來一個人閒逛,碰上的。”
齊天睿睜了眼,“閒逛到石橋底下?”
聽他又提了語聲,丫頭不在做聲,那撅著嘴的小模樣似有些賭氣。齊天睿輕輕舒了口氣,啞聲道,“當真只是每年一起逛廟會?”
“嗯嗯。”
看那小雞啄米一般的點頭,齊天睿頓了頓又問,“爲何不讓葉先生帶你去?”
“跟他去多……無趣。”
他嘴角邊不覺就彎起一絲笑,氣了這一場,連笑都覺得累,看著丫頭像是又乖了,燭光裡那紅腫的小臉、淚痕越發顯,想起當年自己挨板子,痛倒不怎樣,這屈辱是受不得。難怪她哭了……
“相公……”
“嗯,”
“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嗯。”
“往後都不出去看燈了。”
“嗯。”
他終是應了,莞初心裡好是鬆了口氣,“相公,明兒上元節,我給你包北方的元宵吃吧?”
齊天睿瞥了她一眼,“明兒一早我就走了。”
“那我早起給你做茶泡飯。”小聲兒跳跳的,未有半分不悅。
“茶泡飯?也是山西學的?”
“不是,是在山東海邊,說是東瀛那邊兒傳過來的。茶湯泡飯,上頭放點清炸小魚乾,烤紫菜,白芝麻,清香可口,早起吃一碗,熱熱的,又便宜又好吃。”
不知是頭不疼了,還是果然讓她給揉餓了,齊天睿輕輕嚥了一口,“你說的這些都是些窮人兒樂!”
她笑了,“嗯,東西都是現成的,可是好吃呢。”
“真的啊?”懶懶的一聲,遮不住興味。
“嗯!”
“那還等什麼早起,晚飯都沒吃。”
“不能這會子去做吧?”
“怎的不能?現做現吃!”說著,齊天睿握她的腕子拉著一起起身,“走,咱們去廚房。”
輕輕打開門,一片靜悄悄,兩個人躡手躡腳地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