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府有個規矩,孕喜之事不可聲張,丫頭僕婦們底下伺候不可成日介奶奶有喜如何如何,管家小廝們在外頭採辦東西更不許多言。只待生養下來,平安安過了百日纔會四處下喜帖喜報添丁。這皆因齊家□□爺那一輩膝下都是兒子,一心想要閨女,豈料老太夫人生養了四個兒子之後再不得孕,直到年近五十忽然有喜,真真是老蚌生珠。而後果然生了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囡囡,一家子歡天喜地、唱了幾天的戲,豈料鑼鼓聲還未歇孩子便夭逝。
喜事變喪事,比之前求而不得更加難耐,後來又懷了兩次,都是生養下來不過百日就走了。起初也當是太夫人歲數大了孩子弱撐不得,豈料待到了齊家老太爺這輩,幾個兄弟娶親之後不是遲遲不得孕,就是小產滑胎,十年之內竟是一兒半女都養不出,因此纔有了這麼個規矩。說來也巧,自立下這規矩,旁的兄弟不說,翰林齊府便接連有了三個兒子,又有了兩房嫡孫,一家子小心翼翼,齊天睿更是在週歲宴的時候纔對外放了喜帖,打小兒雖說頑劣異常,卻是極少染病,平平安安長到大,從此老太太越發篤信。
不許聲張,這正中齊天睿的下懷。若是外頭都知道他媳婦有了身孕,這來來往往的多要賀喜,難免露餡。更爲了安置秀筠和莞初,私宅裡的下人齊天睿都親自過了一遍,但凡有些許猶豫使不得的就給了遣散銀子辭退,府裡帶去的也只有艾葉兒和巧菱。唯一煩難的就是近鄰葉從夕,齊天睿合計來合計去決定暫時瞞下,畢竟,這一住近水樓臺,這兩個人定是要見面,何必非說出個假孕之事來惹是非?待到孩子平安降生,到時候再與義兄交代,只是代養,想來他該不會過於責怪,且以葉從夕的爲人,甚知尊重,又極少花心思於這繁瑣俗事,只要莞初平安,他絕不會刨根問底。
待到一切安排妥當,辭別府中各院,又是一番反反覆覆的囑咐,待到兩輛雙架的馬車載著一行人出了門,已是到了後半晌。
私宅座在環島之上,統共就三戶人家:一戶是藥王葉家,一戶常年不見人,齊府的馬車來到,下人們趕緊出來迎了進去,一時半刻的,便悄無聲息。
三進的院落,齊天睿的臥房與書房在正中堂,後園的幾套屋子,一個拆了隔板做了個大浴湯池,常年引著熱泉;另幾個屋子都用香料燻烤,珍存著齊天睿的這些年的積攢,捨不得兌賣的古玩字畫,只留著自己賞玩。因著後園臨湖,甚是清靜,又離前廳遠不會隨意撞見什麼人,選定其中兩間廂房,騰出來收拾了安置下秀筠。
一應物件都是新置辦的,說起來也不過是兩日之內的事,卻是拾掇得十分舒適雅緻,連房中的帳簾子都是齊天睿吩咐的花色,用的是秀筠原先養在親孃身邊時的碎瓣櫻花帳;廚房裡頭這幾日的菜單子他也親自過目,一個人慣了,忽地帶了一大家子人,確實有些忙亂,可齊天睿向來是個八隻腳走路的螃蟹,事事理得清。
安置住下,齊天睿又撩袍子坐在了秀筠牀邊。
昨兒夜裡聽丫頭說回府前在知會孩子將來的收養之策時,曾先試探著問過她有何打算。不能墮胎之事幾是將這柔弱的女孩兒逼上絕路,豈知這死過一次,人雖悽然絕望,倒似橫下了一條心,說生養下來,求哥哥嫂子知會府裡只說她染病死了,自會帶了孩子隱姓埋名遠遠去過,絕不會辱沒齊府的門庭。齊天睿聽著這點子擔當搏了命似的,更覺心痛,口中斥道,她一個人過?活得下去麼?!莞初聽著也是爲難,說那自然得倚靠哥哥了,你說是不是相公?齊天睿沒應,莞初瞧著那臉色紅帳子裡都發青,屏了半天忍不住小聲問:相公,你後悔了?齊天睿瞪了她一眼:你巴不得我後悔吧?
既是能就和著他們把這齣戲在府裡演圓滿,秀筠必是已然應允把孩子託養給他,齊天睿並未問莞初是如何將人說服,此刻坐在牀邊看著她,還是小時候那嬌娃娃的模樣,卻是悽苦凋零,傷心欲絕。兄妹二人自多年前分離再未如此親近,隔了一層府門,又隔著東西兩院,這一回生死之難沒想到這份親近竟還似當初,看著她便覺心疼,心裡將那外頭的男人早已千刀萬剮,卻不肯一巴掌打在小妹身上。齊天睿沉聲寬解,只道這宅子裡都是極可靠的人,絕不會半個字走漏風聲,你只管好生將養,凡事有哥哥在。秀筠雖是依然羞恥得難以啓口,臉色卻是比幾日來的擔驚受怕強了許多,哥哥的後宅,實在是隱秘又安生,這份倚賴再無旁處可及,終是在他面前輕輕點頭,道:往後我只賴著哥哥了。
這一句不知是怎樣戳了他的軟肋,莞初在一旁瞧著,竟覺他眼裡頭軟柔得人心顫,不覺看得有些怔,想起很多年前柳樹下的河邊,像是也曾見過他這樣,悄悄驚訝,其實哥哥長大了也沒有變得多壞,還是有些情義呢……
安撫完小妹已將近傍晚,齊天睿吩咐下廚房,又安置管家幾句,便匆匆出門往櫃上去。想來這幾日忙家裡的事耽擱了照應生意,莞初瞧他遠遠去了,心裡卻有些泄氣,進了這個宅子的門,她再不必裝著,那些隨車來的補品、暖褥,一應尊貴的照應都立刻挪給了秀筠,自己只帶了一個小箱籠匆匆塞了幾件衣裳,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把自己和這小箱籠安置一個地方,秀筠這房裡倒另添了一張榻,可那瞧著就是給貼身服侍的巧菱預備的,自己的屋子在哪兒呢……
“二奶奶,”
莞初正一個人站著納悶兒,身旁傳來一個溫和沉穩的聲音,扭頭看,正是這私宅的管家傅廣俯首行禮。他將才說這一宅子的人都極可靠,那這總管之人定是最得支應的心腹,因此莞初忙正了身子接道,“傅管家,切莫多禮?!?
“二奶奶,我這就伺候您往前頭正堂去?!?
“正堂?”
傅廣口中謙卑,指引得卻十分理所當然,彎腰親自將莞初的小箱籠撿起,躬身前行。莞初見狀趕緊跟了,一路來,這府中精雕細琢出的四季景色已是十分悅人心目,只是這不過二月早春的天氣,並未見有何奇花異草,卻怎的一股清香嫋嫋,動輒隨處可得,待到去尋,竟是悠悠然散在空中、掩在廊下,不見其蹤。莞初來來回回地瞧,四處探頭,小狗鼻子似地尋,不知是何草木,真真妙不可言。
抄手遊廊,綠瓦紅樑,檐下掛著鳥雀籠,在頭上撲棱棱的,嘰嘰喳喳,清脆歡快。將將走進正院廊下,忽聞一聲輕啼婉囀,似清晨霧起那一聲破曉的啼鳴,這叫聲真似夢中迴轉,聽得莞初一愣,忙擡頭,果然,那籠子裡是一隻通體金黃的玉鳥兒!記得她第一次譜曲子就是聽鳥鳴,那是在山東林中,一早日頭將將冒頭,萬籟尤靜,忽地一刻,林子裡撒滿碎光,百鳥齊鳴,鋪天蓋地的鮮活,生機冉冉,一時讓人覺著活著是如此珍貴。只是這煮沸的天地卻獨獨掩不住一隻清靈的小鳥兒,那鳴聲悠長、婉轉,幾經變化。那個時候才學得,這種鳥兒極聰明,幼鳥時竟是可仿百靈與畫眉,許是因著這點子偷來的本事,長成後它的叫聲便再無鳥可及。莞初記得曾經尋著跟著學,可日子短,未得精緻,仿出來的譜子也十分生澀。此刻聽著倒生了趣兒,擡頭輕輕打了個小哨子,那小鳥兒果然應和了起來,你一來,我一往……
“喲,二奶奶,您真是本事,這雀兒進了府難得叫一聲,爺那日還說這不會叫的笨鳥,當個擺設也嫌礙事呢。這下子可救了這鳥兒了?!?
莞初笑了,這話許是傅廣恭維,卻說得合情合理,聽得人美滋滋的。見人家還扛著箱籠,莞初緊著幾步跟了,一道來到正堂。
……
這是這宅子正主兒的屋子……
這裡單字一個“澤”,匾上清清淡淡書著:澤軒,既非正行書也非圓隸,看著倒是工整,只那筆跡分明帶著主人的隨手的習慣,仰頭而視,再無旁處正匾那壓在人頭頂、莊肅的氣勢,莫名覺著親近,彷彿清靜之中主人的一聲喚,迎客,卻又不熱絡,讓人不得不止步於前。莞初瞧著,嘴角邊不覺就抿出一絲笑,這是他的字,她見過他的字,就是這樣不會賣弄筆力,規規整整,雅性隨風,生意人難得一股正卷清雅之氣。想來公爹一生與書爲伴,這真傳在他身上便只剩下這字跡了。文,該如其人,他心下若真有這等閒情雅趣,倒是難得……
傅廣候在一旁,她便親手推開房門。
厚重的雕花門上圖案如此精細,撫在手下活了一般,忍不得,又輕輕撫摸,好精緻的雕刻,這一扇門,且不說這木頭的金貴,單是花紋就該是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進到房中,才見這臥房竟是整個正堂通透出的五間,莫說是他們那座賞花小樓,就是老太太的褔鶴塘也不曾見這般氣勢。中間是玲瓏剔透的雕花板壁,腳下是精緻的墨綠碎玉磚;那牆上多寶,有琴,有玉瓶,有滴滴答答的小金鐘,更有一些叫不出名的物件兒,有的小船在走,有的玻璃盒裡在簌簌地飄雪,更有一隻十分笨重老舊的硯臺,在這金玉滿堂的房中竟也是如此契合。有的格子空著,透過去,正看到那臥房掛帳上的一隻鳥兒,莞初一歪頭,那隻金絲線的鳥兒便展開了翅膀……
不一角度,映出不一的景兒。他不單是個古董行家,還十分懂得擺設,那些小物件莞初雖沒見過,倒也曾聽人說起,這該都是西洋泊來之物,擺在他的房中,竟是與那隻老硯臺應了趣兒;每一處都自成一景,價值不菲的珍品彷彿生就爲這屋子所生,那角落就是最安置的去處,不覺多餘厚重,但覺新奇雅趣。
莞初輕輕在房中挪步,環身而看,這看似隨意的擺設該有多少心思在裡面,他原來竟是如此細緻麼……
再往裡去,透過紗帳隱隱看到裡面的臥牀,帳邊的白玉香爐,滾滾地淌著霧,味道極淡,若隱若現,比齊府裡分來那濃重的花瓣香更覺嫩蕊新綻的清新,嗅在鼻中這麼柔軟……
輕輕挑起那透紗的簾子,呀……這張牀怎的這麼大?足有府裡那隻笨重的拔步牀三個大。帳子是雨後初晴、淡淡的水藍,從四周散下來,每一邊都搭得錯落有致,人像被託在天空湖水之間,如此清淨愜意……
不經意扭頭,莞初嚇了一跳,天哪,牀那邊竟還有一扇門,鏡面相隔正對著牀帳,這張牀便像伸展了出去,層疊的帳子云朵一般,鋪滿了整個屋子……
不知那皇宮裡的王子公主是睡怎樣的牀,再不能像他這般,寵著自己……
“二奶奶,你先歇著,我這就吩咐人來伺候。”傅廣在外頭輕聲回話。
“哦……”
聽那外頭掩了門,莞初方走出來,蹲下//身打開自己那隻小箱籠,想了想又合上,鎖好。輕輕地吁了口氣,原來此處纔是他的家,他其實,並未娶妻……